第九章 安勤(1 / 1)

沉浮故事 淮海散人 5854 字 12天前




不大會,一個半大孩子進了院子,孩子頭發稀疏,臉色蠟黃,這個一定是我的鐵蛋了,我看著他那如枯枝一般的胳膊,心疼的我來回的看,孩子看到生人,膽怯的躲在牆角,也難怪,我走的那年,他才不到二歲,現在他已經是十來歲的小夥子了。蘭君心疼的把鐵蛋攬進懷說,說:孩子你有爸爸,這個就是你爸爸!又對我說:你走之後不久,上麵就下來了救濟糧,可孩子小時候餓過了,老毛病是留下了,身體一直不大好,這些年你也不在家,咱家的成分也孬,四處的孩子都欺負她,導致他膽小怕事,不愛說話。我走上前去抓著鐵蛋的胳膊,他嚇的縮回去,眼睛無助的下探,隻可恨,這些年,當爹的我沒有讓孩子享受一天的父愛。看孩子這樣,我心難受,對蘭君說:孩子大大就好了,我隻能這樣安慰安慰蘭君,也安慰安慰自己。一會,女兒也回來了,她已經長成了大人,她遺傳了**大高個,還遺傳了我的皮瓤子和還算精巧模樣,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任誰都想多看一眼;女兒看到我,不自覺的也往下掉眼淚,我看一家人都痛苦而無助的站在院子,就招呼大家往屋坐,我終於回了家,又過上了有兒有女,有鹹有淡的生活。晚上,我和蘭君躺在床上,她給我說起了女兒的婚事:女兒已經二十歲了,自小學習就好,隻是因為成分孬,再加上家缺勞力,就沒有再讀下去;她和嵐鬆家的二小子自小一起長大,平時一起上下學,乾活也相互幫襯著乾,時間久了,兩個人慢慢就好上了;按說嵐鬆的二小子長的不錯,人也機靈,去年又當了兵,兩個孩子好的像一個人似的,女兒能找個可靠的人家,我心也歡喜,可嵐鬆的老婆隻覺得他兒子當了兵,我們又是地主的成分,就不大願意,可再沒有更好的女子給她兒提親;我也覺得門不當、戶不對的,兩個人的事就這樣一直拖著。蘭君一說門不當、戶不對,我就急了,他嵐鬆和我一樣都是要飯的花子郎落戶到這,他們家五個兒子,像五頭小狼,去他家當媳婦少不了吃苦受累,我還舍不得把閨女嫁過去了呢?說起嵐鬆,我就問蘭君,嵐鬆這些年過的怎樣,蘭君說:嵐鬆自從那年被擼了官,一直在生產隊乾活,平時和大家都不大來往,下地也隻一個人從野地來回,除了出工的時候見一麵,其餘的時候他就呆在家,他家五個兒子,沒人願意嫁進來,他大兒子前年二十大多才結了婚,說的是西北趙家莊歪頭的女兒,這女孩長的又黑又矮,全家人都沒相中,隻嵐鬆的大老婆看中了,這女孩和他大兒子說好五六年,等前年他大兒子退伍才結了婚;隻是嵐鬆靠著這邊的三叔在部隊,大小子、二小子都當了兵,老三說馬上也要送部隊。第二天剛吃過早飯,雞還在滿地啄蟲子的時候,嵐鬆邁著門檻進了院子,他腰還夾著一包粿子,這幾年不見,他老了很多,原來直挺的腰板已經開始有點下彎,我沒什朋友,也沒幾個人瞧的起我,嵐鬆是為數不多的這些年一直把我當朋友的人。嵐鬆問我這些年,去哪了?我把這些年的經曆給他一說,他也跟著直歎息,末了他說起了孩子們的婚事,我是個沒主心骨的,任誰說點好聽的,我就像喝了迷魂湯,隻連連點頭說:管、管、管…;坐在一旁的蘭君收起鞋樣子,對嵐鬆說:她大爺,按說兩個孩子從小就要好,可現如今你家小子當了兵,入了伍,我們這樣的家庭隻怕耽誤了孩子的前程。嵐鬆聽蘭君這樣說,就笑眯眯的說道:他嬸子,你這說的哪話?有沒有前程是他自己的造化,咱都是知根知底的老莊戶,隻求的孩子們能過好,別說他現在就是一個小兵,就是以後真有一天提了乾,也是咱自己眼前的孩子。聽嵐鬆這樣說,我心寬慰不少,等嵐鬆出了門,蘭君卻依然皺著眉頭,拉著鞋底低著頭自顧自的說:倒不怕他兒子混不好,隻怕…我隻當蘭君想的多,就勸她說:這孩子有出息了,老的臉上也有光,難道咱寶貝女兒隻有吃苦受累的命,咱閨女要模樣有模樣,要文化有文化,也該著我們翻翻身,享享福。等地上下頭遍霜的時候,嵐鬆找上媒人到家來提親,安勤知道這天來提親,早早的起床,把院子掃了一遍又一遍,又把院子不起眼的煙頭和石子也扔進糞坑,我和蘭君也早早起來,燒好了茶水,四周的大人小孩都圍攏過來,聚在門口扯著脖子往院看,在哪個缺衣少穿的年代,鄉親們一來想沾沾喜氣,拾兩塊糖果,給苦日子加點甜,二來看看男方家過的聘禮是薄還是厚。那年月家家過的都窄吧,不大會,嵐鬆一手拎著一隻當年養下的紅頭大公雞,一手拎個包袱皮走了過來,見了門口聚的街坊四鄰,嵐鬆歡喜的四下讓煙,媒人緊接著也撒下糖果,瞬間圍攏的眾人,哄的一聲就全搶光了,頓時空氣彌漫著歡樂的氣氛。安勤見來了人,害羞的躲進了屋,我和蘭君招呼著眾人進了屋,卻四處瞅不見女親家;按鄉的風俗,定親男孩和他娘都該來,孩子還在部隊,沒能親自來,我們不能挑理,可孩他娘不來,這讓我和蘭君臉上掛不住。嵐鬆也覺得麵上不好,隻說孩子的奶奶這兩天病的厲害,一早一晚的離不開人,孩他娘一時走不開,聽她這樣說,雖然心有疙瘩,但又能說什呢。最後媒人說:孩子現在是公家人,進出不那自由,就年前臘月有半個月的探親假,想著趕在年前把孩子們的婚事給辦了吧?我也覺得既然孩子們沒什意見,擱一天多一天的心事,況且我們兩家結了親,關係更近一步,乾啥事也能多個依靠。可蘭君嫌男方家聘禮過的薄,時興的三合一的褲子和的確良的褂子也沒給買,這倒在其次,最關鍵孩子結婚的新房也還沒有著落。嵐鬆家隻有三間正屋,為了娶大兒媳,臨時在旁邊又加蓋了兩間小房,這一家六七口加上新娶的媳婦全在這一個院,大了的孩子隻能四處蹭別人家住,安勤再過去,真是連下腳的空也沒有了。過幾天媒人捎來話,說房子現蓋怕是來不及了,屋後有家姓楊的五保戶,是薛家遠房的表親,老兩口無兒無女,院子有兩間空餘的偏房,說可以給借著用用,可人家也有個要求,要孩子等老兩口百年之後給養老送終。蘭君心疼的看看屋的女兒,這還沒過門,就這樣那樣的煩心事,等過了門,孩子不在眼目下,不知還要受多少委屈;安勤也是個善良的人,她不忍為難他心愛的人,隻說這也不算啥,多個老人還多份福氣呢,我和回話的媒人也跟著一起勸蘭君:要不是實在沒法子,誰願意讓自己的孩子給別人養老呢。好說歹說,日子總算是定下了,轉眼就到了年下,一場大雪過後,我那當兵的女婿從部隊回家探親,在巷子我遠遠的看見個穿軍裝的軍人,我在監獄十年,一看見穿軍裝的心就打怵,我看他往這來,嚇得我我就往家退,蘭君緊跟兩步,把我拉住才沒鬨笑話。等女婿走近了,我仔細一看,才幾年不見,這孩子長成了大人,穿上一身軍裝,更顯得英俊挺拔,再看看我家的女兒,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人人見了都誇兩個人般配。孩子見了我,伸手給我敬了個軍禮,我半天才回過神來,手足無措的也抬了抬手;女婿看看安勤又看看我,張口就喊了聲:爸!這一聲爸喊的我直冒汗,按說還沒過門,即便是過門了,我們當地的風俗也隻需喊聲“叔”,倒是我蹲監牢的地方結了婚要改口喊聲“爸”。和年輕人也不知道聊什,我隻問他在部隊的生活,他說六個人一間屋,一日三餐,夥食也好,每天五六點鍾就起床拉練;我聽他這樣說,心想和我在監獄的生活也差不多。女婿倒是個勤力人,也有眼力勁,不停的往我杯子倒水,我反倒成了客人,一中午他倒的緊,我喝的緊,不大會我一個人喝了滿滿一茶壺。到了出嫁的這天,我怎著也睡不著,一趟一趟的開門上廁所,蘭君也睡不著,隻在床上半坐著,借著牆根清涼的月光,我摸著蘭君乾癟的手說:這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孩子們都到了結婚的年紀,當初娶你的時候,也是個冬天,我還滿處的亂竄,害的你和大公雞拜了堂。蘭君也覺得怪滑稽,隻說:沒想到和你這個二流子倒過了半輩子,按說孩子們大了,成家立業是高興的事,但又總怕孩子們過不好,不過看你這樣的都能改好,孩子們隻要好好的,日子肯定也能過好。說著說著,我和蘭君就起來了,點上油燈,蘭君一個個數著給閨女的陪嫁,雖然家過的不富裕,但結婚的大事,總不想虧欠了孩子,在這點上我和蘭君出奇的一致;今年秋天蘭君就備下了棉花,早早的縫了四床被子,又把院子的二十年的梧桐樹伐了,打了一套雙開門的大衣櫃,又東拚西湊了幾十塊錢,置辦了一套時興的嫁妝。太陽慢慢的升起,安勤早早穿上了最鮮亮的新衣,幾個小姐妹給她簡單的擦了擦、畫了畫,就比畫上的還好看。鐵蛋也早早的起床,扯著姐姐的衣角一個勁的掉淚,這些年我不在家,蘭君天天外外的忙活,鐵蛋隻靠著姐姐愛護他、心疼他,看鐵蛋哭,安勤也舍不得丟下弟弟,丟下爹娘,也一個勁的哭;我看見了,想起這些年對孩子們的虧欠,也不自主的流下淚來;蘭君看著自己含辛茹苦養大的女兒,從今要變成了兩家人,也偷偷的抹眼淚。等太陽轉到正南,還不見迎親的人,我就讓問事人去問問啥情況,不大會問事人喘著粗氣跑回來,說大喜的日子,咋能出了這檔子事。嵐鬆她娘六十多歲了,身體一直不大好,前一陣子病了一場,我和蘭君還提著籃子去看她,最近雖然好了些,但畢竟是上了年紀的人。孩子第二天的喜事,頭天過油,有炸下的酥魚、酥肉、酥丸子,還有提前備下的一碗碗紅燒肉,都碼放在鍋屋;頭天嵐鬆給他娘端了一碗燴菜,老太太高高興興的吃了滿滿一大碗,睡到半夜,老太太還沒儘興,又偷摸的去廚屋吃了半碗涼下的紅燒肉,那年月,常年的缺油少鹽,肚子缺油水,老太太猛一吃,再加上原本的病沒有好利索,就一直的拉肚竄稀,折騰了一夜,本以為吃點藥就好了,可挨到了天亮,老太太又一直喊肚子疼,嵐鬆一邊張羅著喜事,一邊來回的看護老娘,心想過了今天的喜事,再去大醫院給瞧瞧,可就在嵐鬆忙前忙後的時候,她那大老婆,鐵青著臉,把嵐鬆叫到了一邊,小聲的說:咱娘看著不對勁,你快去看看。嵐鬆到了屋,看她娘臉色蠟黃,頭上一個勁的冒虛汗,還捂著肚子來回的翻,這時候老太太才說,昨晚除了那一碗燴菜還偷吃了半碗紅燒肉;嵐鬆一早到鍋屋確實看少了半碗紅燒肉,隻當是家孩子嘴饞偷吃了,因為這,還訓了小五一頓。聽老娘這一說,嵐鬆也嚇壞了,忙張羅著把老娘往城拉,可老太太是個明白人,說:看樣子,我是沒啥活頭了,你們哪也別拉我去,三十年前挨餓,我就該死了的,現如今又多活了幾十年,臨了還吃的飽飽的,死了也值了;就可憐你那餓死的親爹,還在南門外荒溝埋著,你要是孝順的話,等我死了,把你爹起了,把我倆埋在一起。嵐鬆聽了老娘的話,也犯了難,這幾十年,不管是以前當書記還是現在當社員,這件事一直像個石頭壓在胸口,任誰也不能提起來,現如今老娘老糊塗了,臨了提起這件醜事,況且自己幾個孩子以後當兵提乾,還要靠這邊的三叔幫襯。但老娘這樣說了,嵐鬆也隻能點點頭答應,老太太知道日子不多了,這幾個孩子都是她從小摟大的,就把幾個孩子叫到屋,一個個交待後事,等輪到老二的時候,老太太抓著孫子的手說:本來想沾沾我大孫子的喜事的,沒想到在你結婚的日子給你添了那大的麻煩;老太太一個個交代完,就隻見進氣,不見出氣,手一鬆,就沒了動靜。誰也沒想到這喜事和喪事,撞到了一天,嵐鬆看老娘就這樣沒了,大喜的日子也不敢哭,隻能讓孩子把奶奶抬到屋,等到第二天再報喪,這邊看著奶奶咽了氣,我那當兵的女婿才趕過來迎親。聽到嵐鬆她娘老了,我既震驚又失落,咋就碰在一天了呢,農村最講究這些,新媳婦還沒進門,老人就過世,少不了嚼舌根的說是我們安勤“方”的,我也不敢聲張,隻趴在蘭君耳朵上小聲給她一說,還沒說完,她就趕緊捂住了我的嘴,隻當啥事也沒發生過。其它人還不知道,一如既往的熱鬨著,再看蘭君端起兩隻手放在胸前,像木頭樁子似的杵著,眉頭卻湊的越來越緊,看她這樣,我直後悔不該把這件事告訴她;接親的也遲遲不來,等的我心發虛,手上直冒汗,心臟怦怦的似乎也要跳出來。等院的樹影成了一條斜線時,才聽到巷子吹吹打打的聲音,我急忙的出了門,看到女婿那米黃色軍裝,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這邊剛安頓好,屋邊鐵蛋卻死死抱住他姐的胳膊,任誰也拉不開;有幾個好心鄰居就勸他說:鐵蛋,鬆開吧,你姐姐這是結婚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誤了時辰。鐵蛋聽了後,抱的更緊了;我看鐵蛋這樣,就急了,本來今天就這樣那樣的不順,你還在這添亂,我就死命的往外拽孩子的手,我使出了渾身的力氣,把自己的手都掰疼了,鐵蛋還是不撒手;蘭君走過來,把我推向一邊,摸著孩子的頭說:好孩子,鬆開吧,誰說你姐姐不回來了,你姐姐隻是出嫁了,咱還是一家人,過了明天,後天姐姐就回來了!好說歹說,鐵蛋總算鬆開了手,等蘭君切完離娘肉,我又往地上潑了一瓢水,女婿牽著女兒的手才出了門;安勤一邊往前走,一邊含著淚回頭看,看的我的心都要碎了,我怕鐵蛋再追上去,就扯著他,蘭君看著女兒,往上擺擺手,女兒才不舍得轉過頭去。女兒結婚不到半個月,我那新客的女婿就回了部隊;她那大嫂新添了個小子,全家人都當成了寶,安勤一個人守在家,一大家人洗洗刷刷,一日三餐都成了安勤的活計。按說住在一個村,離得也不遠,剛開始孩子還來的勤一些,慢慢的來的越來越稀了,(當地風俗,出嫁的女兒要回來看長輩,長輩不輕易去女婿家)有時候蘭君想孩子,乾著乾著活就呆住了,一閒下來就伸長脖子往門外看,我說你要是想孩子就讓人捎個信,讓孩子來一趟就是,蘭君為難的說:算了,現在孩子結了婚,就是人家的人了,再說孩子來回走親戚,總不能空著手,又給孩子添負擔。有一回,安勤半個月也沒來看看,我就拿了點吃的去看她;隔著門,楊家的老奶奶就直誇我養下了一個好閨女,孩子不僅勤勞能乾,還對人和善,從沒高聲對人說過話,你家孩子真是好理料,天不明就燒鍋做飯,一天到晚不住下,這不乾完活回了家,又去河洗衣服了。二三月的天氣,河還有一層薄冰,河沿上不見一個人,隻我們家安勤蹲在河邊,為了方便乾活,她那黑油亮的大辮子也剪了,隻留了個齊肩長的短發,她彎著腰賣力的在石板上揉搓,旁邊摞起來半人高的一大盆衣物;我湊近一看,孩子的臉凍的通紅,手也凍的皴裂,看孩子這樣,我心疼的直掉淚。到了第二年,我那當兵的女婿從部隊來了信,說上邊批準留隊了;全家人都很高興,特別是我那大的女親家,原本天天耷拉的腦袋像大鵝似的仰了起來。女婿在部隊提了乾,我和蘭君也高興,唯一讓人感覺到遺憾的是,女兒女婿還沒個孩子,讓這份幸福顯得不那牢靠。這年的冬天女婿從部隊回家探親;女婿這時候衣服上就有兩個兜了,見了我,他從一隻兜掏出一盒紅彤彤的的香煙,又抽出一根來遞給我,隻見這香煙上下一般粗細,雪白雪白的煙杆,焦黃焦黃的煙嘴,我接過香煙不舍得抽,順手就別在了耳朵上,想著趁街上著人多的時候,別著香煙出門轉轉;女婿見我沒抽,就重新掏出香煙,再抽了一根,遞進我手,伸手去另一個兜,摸出一盒火柴來,順勢劃開就給我點上了,我歡喜的接過煙,猛吸了一口,嗆的我滿眼流淚,看我這樣,一家人都笑了,我也邊咳嗽邊笑,我越來越喜歡這個會為人處事的女婿了。再回頭看我那守在家的女兒,天天風吹日曬的乾活,她也學起了農村的婦女,把那黑油油的頭發卷起來,再包起一隻紅頭巾;她那原本白透紅的臉蛋,經過一冬的冷風,吹的一邊一個紅暈;衣服雖然也洗的乾乾淨淨,但一遍又一遍的揉搓,已經不那鮮亮,手也凍的起了粗樹皮似的凍瘡。雖然女兒在一眾新媳婦中模樣依然出眾,但這經過這一年的粗使,在她男人麵前,已經不那般配。我心這樣想著,馬上就回過神告誡自己,俺家閨女看著老相,也是伺候他們一家老小累的。趁著女兒女婿都在家,蘭君就有意無意的催著安勤儘快要個孩子,剛開始女兒還想糊弄過去,問急了她才給她媽說了實情。自從他男人提了乾,她那勢利眼的婆婆就橫豎看她不順眼,這次她男人回家探親,隻要晚上一回屋,她那婆婆順就跟了過來,這老婆子坐在屋也沒啥要緊的事,就有的沒的扯東扯西,有時候雞叫了頭遍都還不走;實在是困的不行了,這老婆子才摩摩,披上她那滿是補丁的破棉襖,不緊不慢的往外挪;臨出門她還要再看看,讓兒子先睡下,再把被子齊縫廋進去,還不放心,再把孩子脫下的衣服摞上,等整理完畢,陰陽怪氣的說:這十冬臘月的天,可不敢亂動,一動有點熱氣就全跑沒了,我明天一早來查看,誰要把被子弄亂了,我饒不了她;第二天,天還不亮,這老婆子就惦著尿罐子,隔著院子嗷嗷的喊:安勤,快起來燒鍋,這一大家子,早吃飯、早出門乾活。就這樣一天天的,小兩口就是有點興致,被她婆婆這一頓亂攪和,也早沒了。蘭君平時是沉著氣的,可一聽女兒遭了這樣的委屈,就受不了,提上鞋就要上門找這刁潑的女親家去理論,我忙拉住她,說:這小兩口屋的事,一說出去都不好聽,她那婆婆一直就是個不講理的,你再一攪和,咱孩子在麵左右為難。我看蘭君沒那氣了,就蹲在她麵前,小聲的對她說:咱孩子在她婆婆眼皮子底下,怎著也不好過,他男人這探親假馬上結束,到時候讓他帶上安勤在部隊住它幾個月,不在她婆婆眼目下,啥事她也管不了,兩口子想乾啥乾啥!蘭君冷靜下來,也覺得這是個辦法,就把女兒女婿叫到眼前,我那女婿一說就說通了,女兒也願意跟著去,我們也滿心歡喜的期待著,女兒跟著女婿去部隊享福去。眼看著歸隊的日子臨近,兩口子的車票也提前買好了,本來都辦的好好的;她那婆婆臨走前又不願意了,連哭帶叫到對他兒子說:你就一個娘,你要想把你娘累死,你就讓你媳婦跟你去,我天天披星星、戴月亮沒日沒夜的忙活,操持一家的吃喝拉撒,隻有你爹知道,我累的這後背一夜一夜的疼,半夜半夜的睡不著覺;原本你大嫂還能幫把手,現在也要帶孩子,當下也就俺安勤能幫幫忙,你再把她弄走,你娘是一天的活路也沒有了。我那女婿從小就聽她娘的,這樣一說,也就不敢帶媳婦去部隊了,女婿隻說過了年,等天暖和了,再帶她去,我那女兒也不忍心為難她的男人,原本買好的火車票隻能又退了。女婿走後,女兒乾的活就更多了,從還上凍的時候就砸開冰麵洗衣服,等草長出來了,就一抱一抱的割羊草,眼睛可見的女兒越來越瘦了。到1972年的夏天,安勤天天跟著生產隊出工,夏天的天氣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這天剛收工,嘩嘩的就下起了大暴雨;別人一看下了雨,都找個地方先避雨,可安勤想著她婆婆交代的一天三頓飯,耽誤了做飯又要置氣,就冒著雨拉著滿車的柴草往家趕,可雨實在是太大,不大會路就下泄了,走在半道上,車子陷進了泥,安勤畢竟是個女人,使出渾身的力氣也沒能把車子拉出來。剛巧張寡婦的兒子路過,張寡婦的兒子比安勤大兩歲,已經二十二三歲的年紀,小夥子小時候就顯個肚子,大了反而越長越順眼,隻是從小乾活受累,曬得皮膚黑,隻因他地主的成分,再加上有個作風不好的瘋娘,任誰也不願意和他結親,就這樣一直一個人單著。這孩子和他娘一樣,獨來獨往,不大合群,正一個人冒著雨往家趕,看安勤吃力的往外拉板車,就順手幫了一把,這孩子果然有力氣,隻一把就把板車拉出來了,安勤謝過好心的大哥,兩個人也沒多想,就自顧自的回家了。可這事不知讓哪個長舌頭的看見了,不幾天村子就傳出了兩人的風言風語,她婆婆聽說了,氣的一連幾天沒出門,加急給他兒子發電報,說兒媳婦如何如何的不規矩。愛情短暫而絢爛,婚姻平淡而漫長,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完美的,隻有愛情的婚姻是不牢靠的;女婿聽信了**話,來的信越來越少,女兒收不到信,回的信也越來越少。這件事之後,她那婆婆更沒有好臉子了,全家也就嵐鬆和安勤說句話,其它人好像看不見安勤似的,都和她婆婆一個鼻孔出氣;再後來,安勤去的早點,還能吃上飯,去的晚了家飯也不給留了,安勤是個有誌氣的,沒人留飯就自己在後院生火。她總想著她男人總要幫她說幾句話吧,剛開始我那女婿還在信上寬慰幾句,後來就越來越冷淡了,在外的男人最不放心的就是家的女人,外人的一句話就可以讓男人疑心半天,更何況這個傳話的還是自己的親娘;安勤傷透了心,想著這還是那個青梅竹馬,疼她愛她的男人嗎,她也漸漸覺得,那個提了乾的丈夫漸漸成了手握不住的沙。到了第二年,她那婆婆就撅著四處散風說:她那好兒子穿上四個兜了,就連領導的女兒也跟在後頭,隻是兒子像她一樣重感情,才沒做出格的事情。消息傳到了蘭君的耳朵,愁的她日夜睡不著,我覺得總這樣也不是法子,就把安勤的公公約出來,嵐鬆隻說他那大老婆是滿嘴胡沁,但兩口子總分著也不是辦法,最好還是能湊到一塊,不如讓安勤跟著去部隊;我也覺的嵐鬆說的在理,隻是告誡他別讓她的大老婆知道,否則又要出蛾子。說定了日子,不敢耽誤,女兒一個人沒怎出過門,蘭君就讓我跟著一起去,我也想出門見見世麵,當天一早我們在徐州上了車,下半天就到這座北方最大的城市。背著大包小包上了火車,車廂擠滿了人,安勤記得她男人嘴上的喜好,包全是她男人愛吃的,這還是蘭君告訴我的,那時候兩個人還是七八歲的孩子,放了學肚子餓的咕咕叫,家也沒吃的,兩個人就轉到生產隊的地,安勤害怕隻在路邊等著,她男人偷偷爬進花生地,薅上幾把趕緊放進書包,找個沒人的地方,撿上乾樹枝架起一籠火,等火燒完了,把落生灑進去,不大會就燒熟了,兩個人你剝一顆放進他嘴,他剝一個放進你嘴,像大人似的惦記著對方,吃的嘴上全是灰,以至於大了結了婚,兩口子最喜歡吃的零嘴還是燒落生。還有家鄉的烙饃,那是逢年過節才能吃到的吃頭,早早的把麵活好,成像紙一般厚薄的麵皮,鏊子底下續上麥秸,生出軟火來,把麵餅攤在鏊子上,隻需一眨眼的功夫,麵皮就鼓成了氣蛤蟆,用竹箅子挑起來,來回的翻,不大會上麵就落下黑白邊的花花,饞嘴的小孩等不及,大人抽出來一張,卷上菜,咬上一口,能香掉舌頭。但以前大多時候是吃不上菜的,窮苦人也有辦法,老奶奶墊著小腳,從鹹豆子缸撈出來鹹水,擦在兩麵烙饃上,讓寡淡的麵餅生出不一樣的滋味來。再講究點的人家,把烙饃涼涼了,二次回鍋,把烙饃熥的焦乾焦乾,撒上芝麻,吃上去焦香酥脆,這是女人坐月子才能吃的東西。安勤仔細的看護著給自家男人帶的吃食,農村人就是那實在,實在是因為餓怕了,能拿的出手的、覺的最珍貴的也就是吃食了。在車上,山南海北的人來回擠著,很熱鬨也很溫暖;對麵坐著的一個大嫂,問我們這是去哪?我伸長脖子自豪的說,我那女婿在BJ當兵,已經提了乾,我們去部隊探親。大嫂挑起眉毛,羨慕的說:你這女兒好福氣,你也好福氣,你這全家都是吃公家飯的人了。聽大嫂這樣說,我滿足的笑了笑。下了火車,一片熙熙攘攘的景象,幸虧我和安勤都是識字的,就這,在人來人往的人潮中也隻覺得眼暈,我和安勤穿著村最體麵的衣服,但在城,旁人依然一眼能看出我們是鄉下來的。我們連問帶轉的折騰了大半天,終於來到了一個大院,院牆有一丈來高,上麵還掛著鐵絲網,一個個鮮紅的大字鑲嵌在牆體,廣播傳出振奮人心的口號。我拎著大包小包的裹挾著往前走,褲帶不大會就鬆了,我狼狽的提提褲子,再緊緊腰帶,累的臉上滿是汗珠;安勤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再等等我,我也覺的自己確實越來越老了,好不容易挪到了大門口,看門的衛士像雕塑一般守著大門,門口聚滿了等待的人。這是一個周日下午,大門進進出出,門前站著的一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女人,也在伸著脖子往麵看,這女人穿著藏青色的上衣,兩個麻花辮比安勤的還要長,皮膚白的晃眼,一看就是城人,她一隻手扶著自己的辮子,一隻手攥著電影票。這當然是後來才回想起來的,我朝看門的衛士喊:大兄弟,麻煩給喊一下通信連的薛二強?看門的衛士說:怎都找薛二強,剛才已經叫了,一會就出來了?我順口就問:還有誰找薛二強?衛士抬抬頭指向了旁邊的女人,我順著方向看過去,這女人瞬間羞紅了臉。正在我們說話的功夫,我那女婿從門走了出來,看到我和安勤,他當時就慌了,但很快就鎮定了下來,他先把我和安勤引到一邊,問:怎來了也沒打個電報。安勤見一個陌生的女人在等自己的男人,已經氣的臉通紅,也不答話。我隻說:來的匆忙,電報還不如火車來的快,就沒浪費那個錢。等那女人走後,我那女婿的臉瞬間像冬天的冰塊,引著我們進了門,隻自顧自的往前走,我和安勤拖著行李,遠遠的跟在後麵。到這時候,我心就已經全明白了,隻可歎,他們多年的青梅竹馬卻趕不上一時的花前月下,我隻當她男人發達了,全家都能跟著沾光,誰曾想,對女人來講,男人發達了並不是一件好事。我和安勤跟著進了招待所,好歹是安排住下了,三個人都耷拉著腦袋,沒有一句話,空氣就像火堆旁的炮仗,隨時要爆炸,我隻蜷縮在一個小馬紮上,生怕弄出動靜來,不大會,我那女婿走了,隻留我和安勤在屋,這個時候孩子就忍不住了,把腦袋埋進被子,我看被子一上一下的抽搐,想安慰兩句,又不知道說些什話,心想還是出去吧,讓孩子放開哭一回。我也不單單是出去,我就想知道我那女婿到底是咋回事;李家官莊北邊有個丁家村,村有個青年去年當了兵,趕巧也分在了這個院子,他們既是戰友又是老鄉,想必他知道些內情。左打聽右打聽,找到青年的時候天已經黑,我隻說我是李家官莊的,他一聽就認出我來了,又是倒水又是讓座,比我那女婿還殷勤,我不敢寒暄,隻說有個事就把他引了出來。我把今天女婿的醜事一說,他就明白了,但畢竟這種事,人家也不願意多說,隻說剛過年倒是聽我那女婿說過一回:年初的時候,我那女婿出門辦事,上了公交車,隻剩了一張座位,鄰座是個女人,長的秀麗端莊,可車走到半道,女人也許是沒吃好,臉憋的通紅,實在沒忍住,放了個屁,這屁放的又臭又響,車上的人捂著鼻子齊刷刷的看過來,羞的女人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那女婿眼明心快,騰的就站起來了,說:各位同誌,實在是不好意思,昨晚沒吃好,鬨了肚子,放了個臭屁,還望大家多擔待!其他人一聽,原來是這個男人放的,也就無趣的把頭扭回去了;雖然對男人來說這是小事一樁,那女人卻感激不儘,後來,就經常聽我那女婿提起這女人,偶爾還能看到兩個人外出。沒想到我眼中的破鞋,在他們那卻成了一段奇緣。既然已經這樣了,我也隻能自己勸自己,男人年輕的時候,都有段躁動的日子,如果細究起來,日子都沒法過,像我年輕那會,也是管不住身下的二兩肉;況且一個巴掌拍不響,有些女人一開始就沒安什好心思,趁著年輕貌美想著法的往上貼,少有幾個男人能禁得住。隻要兩個人說開了,男人回了心、轉了意,兩口子再要個孩子,男人的心也就沒那野了。她男人如果還死不悔改,我也想好了辦法,我們管不了,他們部隊還管不了嗎?大不了使勁鬨一鬨,寧願讓他跟著回家種地,也不能讓他負了我那守在家當牛做馬的女兒,我這樣盤算清楚,就邁開兩條腿往回走。還沒到招待所,就聽見屋激烈的爭吵聲,聽到了爭吵,我反而不打算進去了;我隻蹲在門口,想著吵吵也就累了,沒想到兩個人卻越吵越凶,安勤平時講話都是柔聲細語的,今天吵的連我都害怕了,我從沒見過女兒這樣生氣過,正在我揪著心的時候,隻聽到“砰”的一聲,門被重重的的甩開,我那女兒哭著跑了出來,我忙掐滅了煙,也追著女兒跑了出來。女兒跑出來,哭的更凶了,我追上去,看孩子的眼都哭腫了,我就焦急的問:孩子,怎了這是?任我怎問,她就是不搭話,隻一個勁的哭;我想勸勸她,兩口子有啥事說開就好了,實在不行找他領導鬨一鬨,就是把他弄下來回家種地,也不能便宜了他們。女兒邊哭邊喃喃的說:算了,我就當他死了!我心有不甘,繼續追問,可女兒隻一個勁的哭,再不肯多說一句話,這多年過去了,就是現在,也不知道那晚到底發生了什事,即便是很多年後,她娘不經意的提起來,她也心如死灰的不願多說一句,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牢靠的,僅僅靠愛情的婚姻也是不牢靠的。可憐偌大的北京城,卻沒有我們爺倆落腳的地方,等孩子哭累了,她就說:爹,咱走吧,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這!本來我還想在BJ多待些日子,到處走走,旅旅遊,享享福,沒想到這卻成了女兒的傷心地;就這樣,早上女兒高高興興的從老家來到了BJ,晚上卻傷心欲絕的從BJ返回了老家。正是:世人都道嫁好漢好漢更有好女纏男人有錢思棄女男人落魄女棄男就這,我也沒能想到,曾經好的像一個人的兩口子,能離了婚;回到家,她娘一看我們冷冰冰的臉,就全明白了,我那女兒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步步挪到床上,也沒脫鞋,蓋上被子就躺下了,就這樣安勤一連在床上睡了兩天,到了第三天她爬起來說:餓的慌!我忙讓她娘給她麵條,她坐起來,一連吃了三碗,然後抹抹嘴,扛著鋤頭就下地了。蘭君怕她受了刺激再想不開,就讓我在後麵跟著,她走兩步我也走兩步,她退兩步我也退兩步,沒多久孩子就發現了,她說:爹,你回去吧,我不會做啥傻事的,你要有空,把我的被褥拉來吧。聽孩子這樣說,我也隻能無奈的點點頭;我拉著車子到了孩子的住處,看著冷清的屋子,回想孩子這一路的委屈,心像貓抓的一樣難受,這時候,門口已經圍滿了人,都默默的看著,楊家奶奶走進屋,牽著我的手,不停的掉眼淚,說:多好的孩子,就讓這一家不通人性的給毀了。收拾完,我拉著車子往外走,圍觀的人都默默的跟著,把我圍在了中心,路過嵐鬆家門口,他們家大門死死的關著,沒有一個人出來;我早就想好了,從被子抽出一把菜刀,圍觀的一看都嚇壞了,又找出來一根繩子,擺在他們家門口,我拿起刀對著繩子狠狠的連砍三刀,放下話:從今以後,我李家和你們薛家一刀兩斷。說完我扔下了繩子,也扔下了刀,頭也不回的走了。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嵐鬆的二小子回來了,也就在這次探親,女兒悄默聲的和這個男人離了婚,到這個時候,我們兩家才算真正的一刀兩斷。又過了幾年,我再見到他,他肩膀上已經有兩道杠了,我走在街上,看他依然笑的向人群散煙,旁邊站著個女人,女人穿著時髦、燙著波浪樣的頭發,手抱著個三、四歲的孩子,孩子害羞的鑽進女人的脖子,這孩子看見我,反而沒有了膽怯,黑豆似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我,看得我心像剜去了一塊肉。如果這是安勤的孩子該多好呀,我一定給他摘天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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