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是他們認識的第八年,卻是分開的第三個年頭。
燕逸有時被擁擠的車流困在馬路中央,他偶爾會隔著車窗,遠遠看向那幾乎占據了整座中心大樓的銀幕。
大樓的銀幕上總是有很多演員、歌手,他不認識、也不關心那些人是誰。說到底,市中心那塊銀幕上每天要換十個百個人,有的人每天都有位置,有的人隻出現過一次就湮滅於人群之間,如果做不到真正的大火,在這片物欲橫流、寸土寸金的新世紀,連立足之地都沒有。
燕逸之所以會去注意那塊銀幕,是因為上麵出現了一個人。
一個他不知道該說是熟悉還是陌生的人。
那個叫季一鳴的歌手很久沒能霸占那個牌匾了,燕逸能清晰地記得上一次看到他登上這裡還是在六個月前。前兩年的季一鳴實在太火,火到連自己這個並不關注這些的人都能在街邊的店麵看到他的海報和人偶,火到所有電台、公交、計程車都在放他的歌,火到自己想刻意回避都毫無辦法。
季一鳴沒有驚鴻一現,他的每一張專輯,每一首歌都如期爆火,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裡在眾多音樂娛樂軟件裡播放量登頂。誰能想到,這樣的人也會有江郎才儘的時候。
從一年前開始,季一鳴沒有再發布過任何新歌,還多次被爆出酗酒的醜料。
他演出用的樂器壞了一年,不修理也不換新,狀態更是差到被音樂合夥人吐槽得狗血淋頭。不尊重音樂的帽子被季一鳴戴得嚴嚴實實,而本人就同置身事外一般從未正麵澄清過。工作室連發了幾篇道歉帖,從此便再無回應。
有句話說得好,再紅的花也有凋謝的時候。
更何況是一朵自暴自棄的花。
——現在不知是哪位陳年老粉為愛埋單,竟又將他重新搬了上去。
隻不過,很快就會被新的人給頂替下去。
2.
鐘毓小心翼翼地按響門鈴。
這裡的安保工作嚴密到令人發指,她上報了真實身份,又遞交了三次訪問申請,費儘九牛二虎之力才被門衛放進來。
若不是季一鳴半天才告訴她一個電話號碼,她連按響門鈴的機會都沒有。
戶主的允許讓她如釋重負,可她足足靜候了半個小時也沒有回應。
鐘毓焦急地在門口轉圈,原來人在無助到極點的時候會化出這樣的實感。
雖然自己也慌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還是發信息叫季一鳴乖乖等著她的消息不要到處亂跑。
終於,房門被打開。
鐘毓嚇得手機差點掉到了地上,整個人激動地連話都說不出來。
那個年輕的男人想要關上門,鐘毓顧不上失禮地扳住他的房門。
或許是因為擔憂和希望兩股相衝的情緒灌入鐘毓的腦中,她幾乎要哭出來了,語無倫次道:“燕先生!您好!這…這是我的名片。”
她雙手捧過來,燕逸就著她的手看到了女孩的名字,還有她所屬的工作室。
鐘毓,‘驚蟄’工作室。
“……”
燕逸在她滿懷期待的目光裡接過了名片。
鐘毓以為有戲,一下子沒崩住,眼睛水稀裡嘩啦地流了下來。
她立刻抹掉眼淚,強忍著哽咽說出了一句完整的話:“真的非常不好意思打擾您,我們工作室、遇到了一些困難,想請您幫個忙——”
這世界上最忌諱的事,莫過於給瀕臨凍死的人一點不能永續的火光。
燕逸回答說:“抱歉,您找錯人了。”
3.
季一鳴坐在白色的台階上,斑駁的餘暉落在修剪整齊的草坪上,也落在他的肩膀上。金色的噴泉汩汩流動著,他摘下自己的帽子和口罩,享受著這片刻無人叨擾的愜意。
這裡靜謐而美麗,他曾幻想過自己和燕逸共同擁有一座這樣的花園。兩人坐在寬闊的草坪上,他可以靠在燕逸的身上邊彈吉他邊唱歌,聽著周圍的蟬鳴、聽著書頁翻動的聲音。
自己的廢話很多,但是燕逸會一心二用,可以認真回答他的每一句話,也可以和他講述在書裡看到的故事。
時間衝刷掉了許多記憶,他或許能記得愛人的臉,卻記不清是在哪一個瞬間動心;他或許能記得分彆的那個夜晚,卻不願再回想起兩人刺耳的話語。
季一鳴承認自己是一隻鴕鳥,風沙會掩埋他的雙耳和雙眼,總有一天也會掩埋他的整個身軀。如果他止步不前,永遠停留在原地,就會成為一個小小的沙丘,成為一個無人問津的墳塚。
季一鳴將頭埋進自己的臂彎,他偶爾也想成為一個沙丘。
如果沒人將他叫醒——
“季一鳴。”燕逸不知道什麼時候回到了家。
沒想到三年後的第一次見麵,竟然是如此的滑稽而草率。
枯敗的堤壩在洪水來臨之際轟然坍塌,可是大漠卻仍然沒有迎來任何一滴雨水。
季一鳴的嗓子乾啞到劇痛,但眼淚卻毫不吝惜地流了下來。
他像是顛沛流離的精靈找到了歇腳的地方,頹廢掩不住他身上的光輝,卻也無法掩飾他滿身的風塵。
“……”
燕逸從他的身邊繞過去,悄然掩上了房門。
何時緘默比言語更傷人心。
羊皮卷色的舊光陰最終化作了飛絮,在你我手中飄零。
誰也抓不住我們的曾經。
4.
很多人煩惱蟬聲,難聽而聒噪。
季一鳴為小貓的死而哭,為小鳥的死而哭,也為蟬蟲的死而哭。
書上說夏蟲不可語冰,也說蟪蛄不知春秋。
“可為什麼蟄伏一年,拚儘生命,卻隻能獲得七天的光明呢?”
那比白駒過隙更短暫、比曇花一現更遺憾。
燕逸回答他:
“因為蟬隻需一鳴,便能帶來整個夏季的綿長。”
它們前仆後繼地從土裡爬出來,展開了透明輕脆的薄翼,生命以另一種方式延續了下來。
銘記,是另一種永生。
季一鳴接過燕逸遞來的枯葉,蓋在了僵硬的蟬身上。
“你一個男的怎麼這麼愛哭!”
季一鳴像一個天生帶著傷感體質的孩子,他為周圍的一切事物垂憐。
燕逸背著他,肩膀上的衣衫卻被淚水洇濕一大片。
“為什麼哭?”
“他們說的對,眼淚不能改變任何事,可是我就是控製不住。”
“想哭就哭。流淚不是膽怯、也不是懦弱,隻是情感過於充沛的一種表達而已。你比他們更敏感,同樣也能比他們創造更多的藝術。
季一鳴忽然想起年輕的燕逸曾對他說過,
哭泣是這世界上唯一可以放肆宣泄而不能被人隨意指責的行為。
5.
燕逸的郵箱裡出現了一封不知名的郵件。
裡麵是一首完整的譜子。
附有地址、時間。
6.
季一鳴最近總是在燕逸家附近轉悠。
他常常坐在那個白色的台階上,像是等著主人歸家的小貓。
而實際上那隻是因為,他靈感枯竭,而這裡就像是他的桃源,每當他靠近這裡,便百感交集、思如泉湧。
季一鳴時常克製著自己想要在扒在窗邊窺伺的心情。那對他來說就像是象牙塔一般有著無窮的吸引力。他不是想要犯罪,隻是單純想看看那室內一角的鋼琴是否有被揭開過琴蓋。
……
明天就是演出了。
他鼓起勇氣,想要去問燕逸有沒有在意那封郵件。
可是門衛卻告訴他:
燕先生留有兩個私密電話在案,他已經將之前那個電話撤銷了。
沒人會荒唐到去記一串無人使用的號碼,隻是因為那是季一鳴唯一存有的他的聯係方式。
或許燕逸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在那天放鐘毓進來。
不必再詢問,燕逸已經將答案告訴了他。
季一鳴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了,他隻記得起酒的苦澀和胃的燒灼。
半夜鐘毓終於接通了他的電話。
季一鳴睜開酸澀的眼睛,看到了天花板,才發現自己在地上躺了半宿。
“…他不來,他不來——”
說著說著他像個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像是將自己的難過全部給好友倒了出來。
“喝多了?難受嗎?跟我去醫院!”
“不去。”
鐘毓拗不過他,隻能問:“要不要換人?”
“不換。”
鐘毓又問他:“那明天的演出還繼續嗎?”
那邊很久都沒有聲音,鐘毓以為他掛著電話睡著了,剛想著去找他,季一鳴卻突然回了聲:
“繼續。”
7.
禍不單行,演出當天下起了小雨。
鐘毓忙得焦頭爛額,搶救了大部分設施,又組織工作人員支起大棚。
粉絲在通道圍得水泄不通,還有媒體記者在等著這次演出的反饋。
季一鳴憂心忡忡地想要出去幫忙,鐘毓將他按在化妝間,道:“你安心演出就好,剩下的交給我。”
雖然他已經提前聲明了這次創作的歌是純音樂,沒有歌詞,可有些不懷好意的人卻爆出他酗酒嗓子受損的事,說他在為了掩飾此事找借口。
鐘毓看著季一鳴仍有些泛紅的眼睛,道:“以後你的每一張專輯都要給我獨一份。”
季一鳴點了點頭。
他看到顯示器上粉絲被有秩序地放進來,五顏六色的傘在台下旋轉。
這裡麵大多是相信和支持他的人,他很抱歉今天的自己會讓大家失望。
十分鐘後,季一鳴緩緩去到幕後候場。
鐘毓很少出現在候場地,而這次卻不知怎麼的突破層層防線,在他身後呼喚了一聲
“一鳴,看這裡!”
季一鳴轉頭,卻在混亂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那個人戴著鴨舌帽,整張臉被捂得嚴嚴實實,隻露出了一雙眼睛。
但僅憑那雙眼睛他就知道是誰來了。
外麵大屏上的倒計時不斷地閃爍,無數粉絲隨之呼喊。
時間到了,他隻張了張口,就被催促著上場。
隻有季一鳴自己知道,手中的琴弦差點被他掰斷。
他一出場,台下立刻響起了響徹雲霄的歡呼聲。他知道燕逸會坐在他右後方的琴椅上,可是眾人的視線都彙聚在他的身上,他不能回頭。
不乏有歌手在雨中演唱一炮而紅,所有人都希望他也能借雨造勢。
或許明天的頭條會是:
再度回歸!連陰霾都能驅散的樂曲——
季一鳴將琴弓搭上琴弦,前奏隨之響起。
他閉上眼睛,仍然覺得此刻夢幻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