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1 / 2)

沉浮事 十三把劍 2078 字 剛剛




【下次本座一定寸步不離地護著你,別怕。】

朦朧的光亮透進眼皮,清脆鳥啼連成一曲稀碎的曲,院子裏傳來鏟子與鍋具碰撞的聲音,像是回到了十六歲考上秀才的那一年,父母皆在,生活順遂,前路已經可以隱約看見幾點光明。

宴江暈暈乎乎地從夢中轉醒,第一件事,是先抬手抹去了眼尾的幾分濕意。睜眼,頭頂上已不再是記憶中那頂縫縫補補的床帳,而是是他去年才新換上的粗線紗簾,尚還有八分新,暫且也沒有任何縫補的痕跡。

南邊的夏天實在是太熱,昨夜睡前把窗支開了一條手掌寬的縫通風,日光便是從那兒照進臥房中的。三兩野麻雀站在窗沿上歇腳,綠豆大的眼睛左右張望,見著有人掀開門簾進了屋內,便一扇翅膀,結伴著飛走了。

宴江轉頭,隔著粗線紗簾,能隱約見到那是一個女人,頭發高高挽在腦後,身著寬大粗衣,緩慢地朝床邊走過來,步履有些不自然的沉重。

“夫君,你醒了嗎?”她柔聲喚。

宴江“嗯”了一聲,聲音有些沙啞,艱難坐起,用幾塊破木板拚接而成的床就在身下發出不大穩固的吱呀響動。

略帶薄繭的手伸進來,拉開床帳,雙方終於清晰地出現在彼此的眼前。是一張精致漂亮的臉,看起來很年輕,身前卻已經墜了一個巨大的肚子,看起來已經將將要到臨盆的月份。

“琴琴,你有孕在身,隻管躺下歇息就好,不必這般伺候我。”宴江抬手去扶,把她扶到床沿邊上坐下。

林琴琴展顏一笑,眉目間除了憔悴之外,尚還留有一絲姑娘時的靈動:“這叫哪門子伺候?江郎疼我有孕,我也心疼江郎辛苦,何況肚子裏的小家夥這幾日乖得很,半點沒叫我吃苦,想必也是不願一出生就看到父親病倒在床的模樣。”

宴江也不自覺地更加放柔了聲音:“隻是小風寒而已,休息了一夜,現在已經感覺大好。”

“大好也不可馬虎,還要再多養上一日。”女人嬌嗔地用食指點點他的眉心,笑著命令,“這兩日就叫我多動一動,待到小家夥出世,你想躲懶都沒機會了哩。”

宴江也跟著笑。笑著笑著,心情卻一點一點地沉了下來,他輕輕地摸了摸妻子鼓起的肚皮,愧疚道:“抱歉,琴琴,是我太過無能,才會叫你過上如此貧苦的生活。”

“別這麽說,嫁予夫君之後,我沒有一日不歡喜。上不需伺候公婆,下沒有妯娌刁難,我日日在家隻需做些家務,反而是夫君,才會因我而壓力倍增。”

最為珍貴是貧窮夫婦的情比金堅,叫捉襟見肘的日子也能品出滿滿的踏實與幸福來。宴江感動不已,輕輕抱住靠過來的妻子,“我也與你一樣,日日歡喜。”

視線落到她身後的滿屋破敗,卻不知為何,突然有一瞬間的失神,似乎眼前的一切有些無法言語的陌生感。

奇異的直覺告訴他,那兒的窗,好像許久沒有這樣大大咧咧地敞著,應該有一個大櫃子把它堵個嚴實;臥房門口似乎不能隻掛著一襲布簾,還要有一扇花鳥四牒屏;還有、還有牆麵是不是該漆上更亮堂的色彩……

哪來那麽多具體的“應該”呢?這就是他從小生活到大的家啊。

“夫君?”妻子抬起頭來,關心地問。

宴江這才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麽,隻是……。”

正要把自己這莊周夢蝶的感覺說與妻子聽個趣,微笑還掛在嘴角,低頭,卻見林琴琴臉色兀地一白,撫著肚子發出痛苦的驚叫。

“琴琴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啊——痛!夫君,我是不是、是不是要生了……”

宴江嚇得一個激靈,急忙跨下床把妻子挪到床上,無頭蒼蠅般在原地團團轉了幾圈,才想起要馬上穿鞋去找穩婆來。他蹲在床頭,撫著妻子的手背柔聲安撫:“稍微堅持一下,我馬上去找婆子來。”

話音未落,就被對方一把拉住。忍著疼的手竟也可以爆發出恁大的力氣,把男人的手攥得沒有掙脫的餘地,林琴琴已經滿臉豆大的汗珠,蒼白的嘴唇嗬嗬地喘了好幾口氣,才有力氣說上那麽一句話來:“夫君別走,別走——”

早已慌了神的書生這才想起,若自己一走,家中便隻剩下臨盆的妻子一人。隻能不住地用言語安撫產婦,沒有多久就急出了滿背的冷汗。

支住窗戶的小木棍大概被方才的麻雀踩歪了去,被風一吹,便驟然脫落在地,窗戶啪地合上,阻擋了屋外燦爛的陽光,給臥房裏留下滿屋昏暗。

宴江下意識想起身去重新開開,林琴琴卻不放手,反而勸阻:“產房不能見風,這樣也好。”

似乎是已經捱過了這一陣的疼勁兒,她的聲音比方才冷靜了許多,隻餘下微微的虛弱。宴江回頭,眼睛一時間還未適應光線的變化,隻能模糊看見妻子的臉上又掛起了恬淡的笑,與方才痛苦的模樣判若兩人。

他頓了頓,壓下心中莫名的不安:“琴琴是不是好些了,我去勞煩鄰居的馬嬸來陪你,然後馬上去給你請產婆來,好不好?”

“不用的。”林琴琴卻仍搖頭否決。她嘴角掛著幸福的笑,要宴江低下頭來,將耳朵湊近自己嘴邊,然後小小聲地對自己的丈夫耳語:“小家夥很乖的,他說要自己出來,若是有外人在,就要害羞了。”

說得非常認真,就仿佛肚子裏的孩子真的與她說了似的。

宴江苦笑。他抬起頭來,正打算繼續哄勸妻子,眼睛卻在逐漸適應黑暗後突然捕捉到了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

——妻子的麵容,似乎有些奇怪。

再仔細看去,就見在昏暗的掩蓋下,那張漂亮的臉竟不知何時出現了詭異的黑色細線。像是被什麽活物寄生,那些線條在他的眼皮底下優雅地蠕動伸張,短短幾個呼吸的時間,就密密麻麻得爬滿林琴琴的臉。

乍一看,像極了蛇的鱗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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