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同桌同飲(2 / 2)

紹宋 榴彈怕水 5736 字 剛剛




這是金軍傳統戰術需要。

可這些漢兒軍又是什麽思量?

而現在,城外的黑龍王勝又忽然告訴他們,趙官家本人渡河來了,他的文書來了,明文旨意,隻誅首惡,而城內的女真老爺們似乎也沒有任何反駁這個文書真假的意思,你讓漢兒軍們會怎麽想?

暴亂來的特別猛烈和齊整,忽然間便是滿城火起,五六個城門處皆有兵刃交加之聲,府衙、武庫、錢庫、糧倉也旋即遭遇到了攻擊。

這讓在軍營值守的金軍猛安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該救那裏,又如何去尋得其餘同僚,倉促間乾脆隻帶了百餘人來尋溫敦思忠。

“你找我作甚?”

溫敦思忠今日居然沒有喝酒,非隻如此,其人眼窩深陷之餘居然雙目發亮,神誌清明,這讓前來的金將一時大喜。

不過很快,這金將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這外麵都成這樣了,自己這個值守猛安來尋城中留守,對方居然問他作甚,莫不是已經喝酒喝傻了?

一念至此,金將小心相對:“留守……城中漢兒軍作亂。”

“所以你找我作甚?”一身錦緞中衣,坐在州府廳中的溫敦思忠舉起茶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後平靜相詢。

“作亂太急,末將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來請留守指點。”金將終於忍耐不住。“留守,再不動作,城外宋軍反應過來,隨便一城門被開,咱們便沒有結果了……”

“我知道。”溫敦思忠啜了一口溫茶,微微歎氣,然後平靜以對。“我記得,你是粘罕侍衛出身?”

“是……”

“想想也是,若非如此,怎麽會被攆到這裏當我的下屬?”

“留守……”

“我與你一般出身。”外麵火光搖曳,嘈雜聲不斷,溫敦思忠卻隻是不以為意一般。“但我是太祖帳下出身,所以我能做到留守領萬戶,若是宋人不打來,將來說不得能做到一任宰執,你卻隻能做到一個猛安。”

“……”

“太祖的才能,十倍於粘罕。”溫敦思忠看著麵色複雜混亂對方,認真相對。“得益於此,我的才能也十倍於你。”

那猛安回過神來,咽了一口口水,但扭頭看了看外麵的火光,再度來看溫敦思忠,卻隻恨不能宰了此人。

“你若不信,我便指點你一下好了。”溫敦思忠見狀依然從容。“當日二太子斡離不殿下將出外領兵,臨行前請教太祖,如何為將,我當時便在身邊……”

“留守!”這金將無奈,反而苦笑。“是不是聽你說完,便能請你出去隨我一起平亂?”

“那誰知道?”溫敦思忠渾不在意道。“或許會,或許不會。”

那金將一聲不吭,拿下兜鍪,便坐到了對方對麵的位置,然後也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來。

溫敦思忠見狀也是失笑:“粘罕到底也是有幾分本事,不枉你跟著他學了許久。”

金將端起茶來,連灌數口,然後發問:“敢問太祖是怎麽教導二太子的?”

聞得此言,溫敦思忠也狀若認真起來:“太祖說,為將者,首先要勤快,不勤快什麽都乾不好……到一個地方紮營,要知道自己的部隊都在哪裏,周圍地形如何,有幾條路,哪裏該布置哨卡,哪裏存放糧食軍械輜重……隻有這樣,等到夜間忽然遇襲的時候,才能心中清楚,知道該去哪裏找部隊,知道哪裏不能丟,知道敵軍從何處來,知道怎麽應對。”

那金將聽到前麵還在冷笑,但聽到後麵,卻是漸漸嚴肅。

“就好像眼下。”溫敦思忠抬手指向火光衝天的外麵。“河東城一共六個門,四處倉儲,一個府衙,一個縣衙,兩個留守司公房,三個軍營,除了六個門分布均勻外,其餘全都偏東,而且都有咱們女真主力看管……這也是你不知道如何來救,又救何處的緣由……但若是我來作亂,必然要分兵作亂,趁著夜色放火,佯攻東麵這些要害,然後暗地裏集中精銳在最遠的兩個西門,萬事不管,直接奪門、開門,引宋軍入城……”

金將心下拔涼,脫口而出:“如此說來,我在軍營中知曉作亂的時候,就已經來不及了?”

“這麽大城,必然來不及了。”溫敦思忠搖頭以對。“你想想就知道了,漢兒軍兵力與女真兵馬相當,外麵又有王勝數萬大軍,存心作亂,如何能擋?唯一能讓你有所作為的,怕正是此處,因為漢兒軍中必然有少部分想著繼續能被宋人任用的,不免會想著府衙這裏,準備捉了我去換功勞。不過,這種人必然是少數,不敢在計議時多事,隻會在亂起後偷偷匯集起來,再來尋我。而若是這般,你早已經誤打誤撞過來了。”

話音剛落,宛如印證溫敦思忠的言語一般,外麵的金軍忽然發一聲喊,便有刀兵聲在府衙外響了起來。

那金將一時站起,卻又頹然坐下,扭頭相顧溫敦思忠:“敢問留守……太祖還教了二太子什麽?”

“太祖還說,為將者要懂得上頭真正的意圖,也要懂得周邊局勢。”言至此處,溫敦思忠終於哂笑起來。“當時太祖還誇獎我,說我是最懂他真正心意的,所以才做了他傳軍令的行人……你知道不?咱們大金國有些軍將,委實愚蠢,太祖傳旨讓他去打哪座城,他就去打哪座城,結果打下了城,卻任由城中遼軍逃了出去……殊不知,太祖本意其實是讓他困住那城中遼軍,不使遼軍逃出去。”

“這倒也是。”

“這話說清楚了,其實便是要曉得為何要打仗。”溫敦思忠繼續感慨道。“為什麽要打出河店?是因為大金要立國!為什麽要不顧危險,強攻關卡,進取西京?因為要滅遼奪土,以成基業!為什麽要南下打宋人?因為粘罕沒有爭到國主之位,想要南下擴充自家勢力,而國主與諸位太子無奈,隻好搶著出兵,分他形勢……所以,二太子在河北進軍時才那般迫不及待,而粘罕也乾脆扔下太原,鎖城南下……唯獨,彼時哪裏能想到東京城是這般富饒?宋人又是那般懦弱?”

“也想不到宋人如今這般硬氣。”金將無奈隨之感慨。

“不是宋人硬氣了。”溫敦思忠搖頭道。“我也想了,更多的是咱們不中用了……當年是什麽日子,如今是什麽日子?一般享受,宋人如此懦弱,咱們自然也會跟著懦弱,還是太祖當年做的對,好生將燕雲十六州賣給宋人,各自安穩,都是粘罕為了一己之私,壞了金國大局。可恨,我當時分得那般多金銀子女,居然一度懷疑起太祖的眼光,直到今日陷入死地,才又曉得太祖的英明。”

“……”

“然後再說外麵的事情。”溫敦思忠繼續給自己倒了杯茶,卻居然主動為對方也倒了一杯茶,然後方才平靜言道。“我今日為何不動?之前又為何一直酗酒頹喪?不是因為我對大金國不忠心了,而是我當時便已經曉得……大金國就是要我枯坐在這裏,也是要你枯坐在這裏,儘量拖住宋軍大隊,儘量拖延時日。而等到眼下,援軍已無可能,上頭就又多了一個意思……你曉得是什麽嗎?”

那金將一時黯然:“是要我們死……死前儘量拖些人。”

“但他們不曉得,我一開始浪戰便損失了小半兵力,想拖延也拖延不下去。”溫敦思忠也終於黯然下來。“其實,當日太祖還教導二太子,說為將者,要懂得團結下屬,使上下一體……這點我壓根就沒學到,否則,便是今日我也能為一二事的。”

“果真無救了嗎?”金將苦笑不及。

“果真無救了。”溫敦思忠正色道。“我再問你一件事,你想過為什麽這些漢兒軍一朝起勢,咱們連風聲都未曾聞嗎?”

“是因為……咱們平素就不把他們當個人?”金將愈發苦笑不停。“雙方本就隔著幾堵牆一般?”

“正是,但又不止如此。”溫敦思忠眼神飄忽。“我這些天也在想,何止是女真兵不把漢兒軍當個人?大金國裏,近支宗室不也跟遠支宗室有隔閡嗎?不然粘罕如何拉扯起的西路軍?還有女真人之下,渤海人稍高一等,比契丹、奚人要強一些,契丹人、奚人又比燕雲漢人強一些,燕雲漢人又看不起兩河漢兒,一層一層的。可若是把漢兒當奴,又何必用他們?若是用他們,又何必當奴?”

“留守平日可不是這般言語的。”那金將搖頭不止。

“是我錯了。”溫敦思忠乾脆以對。“其實今日這個局麵,如我所料不差,不僅是漢兒軍反了,便是城中那些漢兒出身的文官,也都反了……咱們不是沒有監察漢兒軍的手段,卻正是靠這些漢官,而如今漢兒軍忽然這般齊整反了,隻能說這些兩河出身的漢官早早在其中合流。至於燕雲漢官,要麽也反了,要麽就是故意不言語,想首鼠兩端,求個出路。”

金將想了一想,一時無法反駁,卻也愈發頹喪:“這些漢官掌握倉儲、行政,還跟城中大戶有關係,有心算無心,灌醉幾個軍官,怕是倉儲也要失守……”

“不一定。”溫敦思忠不以為然道。“城中倉儲是功勞不差,但關鍵是要獻城,若我是這些人,隻怕會把心思放在隔絕這些要點的道路上……你從中心軍營過來,走的是大街,但你想過沒有,為什麽隻有你一人來找我?”

金將搖頭不止:“如此說來,河東城果然無救了嗎?”

溫敦思忠舉杯相對:“不然我為何在此處不動?”

金將一時默然,但還是勉力出言:“留守,事到如今,我也沒有救下此城的意念了,但咱們畢竟是女真人,你是太祖帳中人出身,我是都元帥帳中人出身,都該為大金儘忠才對。依著我,此時外麵來襲府衙的漢軍已經被擊退,你跟我一起出去,咱們沿途聚集自己人,能殺一人是一人,能燒一舍是一舍,讓宋人曉得我們沒有失了銳氣又如何?”

溫敦思忠失笑相對:“你果然是在粘罕身邊學的事情,脾氣也都跟他一樣。”

“留守。”那金將繼續歎道。“不光是都元帥,便是太祖尚在,又會如何呢?難道會坐以待斃嗎?”

溫敦思忠沉默片刻,搖頭相對:“你我如何跟太祖相比?若太祖在此,又哪裏需要你勸?你想去殺便去殺,我自在此處待宋軍圍困了斷便是。”

金將見對方銳氣已失,不由搖頭以對,直接扶刀而起,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而此人剛剛出得府衙,便聞得遠處西麵兩個門一起轟然起來,遠遠都是喊殺聲,且聲勢遠超之前城中動靜,儼然是被溫敦思忠說中,宋軍已經從西麵進來了,此城從暴亂一開始就根本無救。

可即便如此,這金將依然發狠,乃是聚起自己本身的謀克,外加幾隊湊起來的部屬,順著大街向西麵宋軍大隊殺去,而且沿途放火,不論老幼婦孺,官職白身,但見宋人便直接砍殺。

待到黑夜中與宋軍部隊相撞,其人借著一股悍勇決死之氣,外加本部乃是值夜部隊,披掛整齊,居然讓他一時衝動了宋軍陣腳,將宋軍連連殺退。

但很快,宋軍反應過來,集中重甲長斧精銳數百,沿著大街方向推進,其人終究不能支撐,便是本人胸口也被長斧砸了兩下,血氣不穩,狼狽後退。

一路逃回,中心軍營不能守,左右狹道不敢入,最後乾脆又回到了城東居中的府衙前,然後這名金軍猛安借著火光環顧左右,發現隻剩下區區十幾人相隨,情知事再不能再有所為,便乾脆一咬牙,踉踉蹌蹌提刀二入府衙去了。

“你看你這是何必?”

溫敦思忠依然在廳中枯燥,見到對方狼狽回來,當場搖頭。“不還是要回來嗎?”

那將點點頭:“留守料事如神,果然才能十倍於我。”

溫敦思忠一時苦笑,便去端茶。

但那金將一句話說完,卻是乾脆揮起一刀,將毫無防備的溫敦思忠砍翻在桌上,然後又補上數刀,弄得滿廳滿桌都是血,猶然憤憤喝罵屍首:

“平素驕橫刻薄,目中無人,一朝受挫,頹喪至此,還要看不起人,這等性子,便是才能勝我十倍又如何?”

言罷,方才頹然棄了刀,坐回到屍首對麵,然後翻出血淋淋的茶杯,也不嫌棄,直接又給自己斟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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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不喝茶水還好,一口喝下,之前巷戰中胸腹被長斧砸到的地方便疼痛難忍起來。而此時,府衙外殺聲已近,他勉力想要起身,卻又覺得胸口如什麽裂開一般,委實難忍,根本站不起來。這名金將徹底無奈,便從腿上尋得一個匕首,就在桌前將自己咽喉劃開,隨即直接撲倒在桌上。

倒是與溫敦思忠相映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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