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馭鳥傳信(1 / 2)





建安元年正月,江東吳郡,曲阿縣。

“督軍中郎將吳景、丹陽都尉孫賁,領兵眾歸壽春,與左將軍袁術告捷——前揚州刺史劉繇已逃奔豫章,臣將領兵西逐之。”

“將軍!此舉萬萬不可!我軍方入江東尚未穩固,此時若遣將分兵,無異自斷臂膀!”

“正如張公所言,孤如今地位未固,而袁術疑心深重,尤需屈之麾下。建威校尉周瑜聽令,領兵八百還鎮丹陽;餘下眾部,隨孤南下攻破會稽。”

“將軍不可啊!”

初春的雨水沿黛色瓦槽與雕花屋簷泠泠滴落,堂內濤濤爭論不休,隔著院牆都能感到沉重又難以言喻的壓抑。

洞門旁有位姑娘依依垂首,一襲淡橘色的單饒曲裾似嫋嫋夕時斜暉,可她灰蒙蒙的瞳孔在煙雨朧朧中黯淡無色,一雙丹鳳眼在潤瑩的臉龐中,宛如一幅清冷如霜的畫,右眼角的一顆淚痣,猶似畫中的寂寂孤鳥。

簌簌春寒冷風拂過,搖落院牆角落裡綠白如瓷的梅花瓣,飄飛她額前鬢邊蕪亂的發絲,十二歲的她,眉目間竟隱隱流泛著萬縷愁思。

“噠……噠……噠……”

清脆響亮富有節奏的的木杖擊地之聲從姑娘身旁傳來。

她看見一位十五來歲的青衫少年拄著紫棠木杖朝她緩緩而來,朝堂內小心翼翼而去。

一雙劍眉似青山之峰,下唇厚潤,臉龐清俊,應是個極俊朗的少年。

隻是,有一尺緇色絹紗蒙在他的雙目前,煙雨朦朧中,細膩半濕的絹紗遮不住他柔和的麵龐輪廓。

他手中木杖的握柄處雕琢彎嘴長尾的雄鳩,鳩身通體刻飾羽毛,栩栩如生。鳩杖被用在身前探路,左右各探一下,再往前探兩下,就這麼慢慢地試探、慢慢地朝正堂走近。

拄有鳩杖,蒙眼障光,似是並沒有注意到有位姑娘等候在洞門旁。

“傳聞孫家二公子自幼身染眼疾而失明,想必便是他。”姑娘心下分析,眸中卻不禁生了三分哀惋之意,她的目光不知覺地隨少年看去。

堂內氣氛沉重得似連亙高山壓住雲層,沒有過多的爭辯、沒有過多的豪言,堂內每一位將臣,心下所想,皆是如何立足。

一月前,殄寇將軍孫策在長江岸大敗揚州刺史劉繇,入據吳郡曲阿。孫策名義上目前坐擁吳郡,但暗有周家以丹陽郡依附孫策,實際掌權為兩郡。

不過,雖是明麵上無限風光,實際上卻受製於左將軍袁術,隻要袁術詔令一下,丹陽郡、吳郡之主,便可旦夕易換。

“抱歉,我來遲了。”忽聞一聲清朗柔和的打趣聲,少年抬腳邁向門檻。

但下一瞬,少年似是低估了門檻的高度,被絆得趔趄一下,險些摔倒,幸得周瑜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少年的臂膀,穩穩扶住。堂內揚起淺淺飛塵,霎時與陽光融合成一束絢爛的流光畫,微塵浮動著、逐躍著,宛如生命不息般沉浮。

座下嘩然一片,孫策快步走下堂來,周瑜將少年的手轉交到孫策手中便慢慢坐回去。少年似是還未站穩,便單膝而跪,將袖中卷軸取來雙手呈上:“請將軍過目。”

孫策一手扶住孫權,一手將卷軸懸空落開,閱覽後不禁展眉舒心,回眸睥睨堂內,闊達而笑:“此為孤之二弟,名權,字仲謀。雖目不能明,然耳聽八方、謀略四海,為孤臂膀,眾將不可輕待。”

眾臣開始竊竊私語,早有聽聞孫策有弟弟身有殘疾,今日乃首次相見。甚至身為孫權堂兄的孫賁,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堂弟。

孫權默然駐足,如今已是正式踏入孫策權力之中,隻願多為兄長分憂。

約莫半個時辰後,細雨初歇,堂內諸臣將有序退離,嘈嘈雜雜,或長聲歎息,或沉默不語。庭院回歸清幽冷靜,簷角的雨水滴落的節奏倏而放緩。

“舅舅……”

除孫策外,堂內隻餘吳景、周瑜,還有行動不變的孫權沒有離開。見吳景眉頭緊鎖,孫策心裡也不甚好受。此番讓吳景和孫賁去壽春,無異於讓他兩人成為質子,如此屈辱,大丈夫所不能忍!

吳景慈祥的目光落在孫權身上,柔聲問:“仲謀,眼睛可好些?”半年前吳景從醫者華佗處求得一方藥箋,祈求為孫權眼睛一治,隻是這半年忙於征戰,未能關心孫權而今病情如何。

“多謝舅舅,我……”孫權眼旁的緇色絹紗似被搐動,嘴角卻難再多說一字,看來,藥方並未太大作用。

“天下名醫諸多,此去淮南壽春,我再尋尋,仲謀莫要過於憂心。”吳景含笑安慰,卻快速撤離大堂,再說下去,恐怕他再難控製情緒。

孫權沉默地扶著案幾緩緩起身,拱手作辭,不言一語。

他出生時便有這般眼疾,孫氏族老甚至認為他是怪胎,要將他溺死。父親在外征戰,母親尚虛弱,幸有舅舅吳景帶著七歲的小孫策拚命將他救了下來。不到兩年後,三弟出生,從此孫氏族中眼裡,隻有健康可愛的三弟孫儼,提及他時,隻道是瞎子老二罷了。

“舅舅,此去定要平安。”孫權心中默默祈禱。

周瑜扶額思忖,問:“伯符是特意將他接來參戰?”

“沒錯。”孫策答。

“這是好事。隻是,太過危險。”周瑜沉聲長歎,那年孫策帶家人遷居舒縣,他一眼便注意到那個蒙著眼睛的瞎孩子,乖巧懂事地自己坐在一旁,不哭不鬨,相較鬨事好鬥的弟弟們,已是非常成熟。

孫策坐到周瑜案幾旁,掀眸凝視這位彬彬玉質姿容俊美的儒將:“袁術勢力蟄伏於丹陽已久,公瑾此去丹陽,危險與否?”

周瑜將羽扇擱置案上,思度片刻:“我與他不同,他不該卷入此番權勢漩渦。”

“他若怕,便不是我孫策的弟弟。”孫策的目光十分堅毅,他明白周瑜是擔心自己弟弟,隻是,周瑜並不知道孫權眼疾的具體病情,如此想法,他也理解。

孫權行動緩慢,方踏出門檻,便聽見堂內二人這番交談,不由地駐足沉思。

堂內周瑜微有歎息,卻也察覺到孫策眸中異常堅信的目光,倒是自笑兩聲,不必多憂,便將話題一轉:“伯符,我此番遠去丹陽,有一義妹想請你庇護。”

“此番小事何由得‘請’之一字。”孫策含笑將手搭在周瑜肩上。

周瑜撥動弦琴,宮商之音繞梁韻遠。

此前一直等候在垂花洞門旁的姑娘聞聲而至,輕步淺移,端莊婀娜。她跨過門檻,嫻雅地躬身見禮,道:“步練師拜見孫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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