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吳氏才發現,不知何時,朱祁玉的手依然緊緊握成了拳頭,英俊白皙的麵龐,隱隱抽動著,可見這幾個字,每個字都是緊咬牙關說出來的。
平時那雙素來平靜的深不見底的眼睛,此刻微微泛紅,似乎燃著熊熊的烈火。
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是,看著兒子這副樣子,吳氏險些眼淚都要落下來了。
站起身來,吳氏心疼的把兒子抱進自己懷裡,輕輕的拍打著他的後背,道。
「玉哥兒不怕,娘在呢……」
不知過了多久,外間喧鬨的人聲都漸漸平息下來,朱祁玉才總算是平息下了情緒,輕輕抬起頭來,從吳氏的懷裡掙脫出來,躬身道。
「母妃,兒子失態了。」
口氣平靜一如往常。
見此狀況,吳氏方鬆了口氣,她伸手拉著朱祁玉在自己身邊坐下,道。
「到底怎麼了,能告訴母妃嗎?」
實話說,剛剛朱祁玉的樣子,也將她給嚇著了。
她很清楚的能夠感受到,那個時候,朱祁玉撲麵而來的殺意,並不是假的。
朱祁玉坐下,沉默了許久,他也不知道該從什麼地方說起,他甚至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會突然這樣。
看過了百年變遷,他曾經以為,自己所有的情緒,早就已經隨著時間,埋葬在了這王朝興衰之中。
哪怕是後來,他再見於謙,再見朱祁鎮,都能做到平靜以對,似乎過往的這一切,都已經隨風而逝,他這一輩子,就隻為了大明朝而活著。
一直以來,他都這樣以為,並且也在這麼做。
可是,剛剛的那一刻,他不知道為什麼,突然之間,就失控了。
或許是因為,窗外慧姐兒和濟哥兒無憂無慮的嬉鬨聲,是不遠處,芸姐兒和澍哥兒伊伊呀呀的打鬨,是這除夕團圓日的溫馨和樂,是這一刻的安寧平靜。
又或許,是因為徐有貞的智計詭謀再度獲得了成功,是他的巧言善辯,再次扇動了他曾經扇動過的人,是朱祁玉某一刻的絕望心緒,再度湧上心頭。
再或許,僅僅是因為吳氏的那一句話……
要信對人!
可誰才是對的人,是能信之人呢?
佞臣不是,正臣……也不是!
所以剛剛那句話,他想殺人,不是殺一人,而是殺所有人。
殺了徐有貞,殺了張輗,殺了朱鑒,殺了朱祁鎮,殺了所有和那件事有關的人,也殺了……於謙!
便是萬世唾罵,又能如何?
沉沉的吸了一口氣,朱祁玉輕聲道。
「母妃,我心中有一團火,潑不息,埋不滅,我曾以為它可以隨著時間而消失,但是,我覺得,我有些高估了自己……」
說著話,朱祁玉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帶著一抹難明的情緒,道。
「朕,愧對列祖列宗!」
「皇帝……」
耳邊溫和的聲音響起,朱祁玉抬起了頭,於是,他看見吳氏的目光,正對著他,平和的眼眸中,透著些許的心疼,但卻無比的堅定,就這麼靜靜的望著他,吳氏認真的開口道。
「哀家知道,皇帝是個好皇帝,不是因為,你想做個好皇帝,是因為,你本來就是個好皇帝!」
「母妃……」
朱祁玉的眼神有些迷惘,似乎想說些什麼。
但是,吳氏卻比他更早一步,道。
「玉哥兒,你真的想殺了那個官員嗎?」
「不要跟哀家說,他朝中有什麼勢力,背後有什麼樣的人物,乃至,有什麼禮法規矩護著他。」
「舒良就在外頭!」
「他是什麼樣的人,你比哀家清楚。」
「東廠,錦衣衛裡,三五好手,趁夜摸進宅中,一刀斃命,結束之後,命動手之人尋一無人處自儘,一切乾乾淨淨,沒人能查出任何痕跡。」
「你,為什麼不做?」
和剛剛的溫和不同,此刻的吳氏,目光銳利,直指人心。
朱祁玉在她的目光當中,都不由低下了頭,有些慌亂,道。
「母妃,這……」
「別說什麼不合規矩,母妃是後宮之人,見得都是陰私手段,目的隻要能夠達到便是。」
吳氏的語氣越發激進,步步緊逼,道。
「皇帝,你不是隻想殺了他嗎?為何不呢?」
朱祁玉沒有說話。
他也在問自己……
為什麼不呢?
這個時候,吳氏嘆了口氣,握緊了他的手。
看著他抬起的頭,兩人目光相對,吳氏的語氣重新變得認真而堅定。
「玉哥兒,娘知道,一直都知道,你是個好皇帝,你不是個嗜殺之人,你對得起所有人,活著的,死去的,所有人,你是娘,永遠的驕傲。」
說著話,吳氏的語氣停了停,眼中隱隱泛起了水光,道。
「娘知道,娘的玉哥兒很苦,你不能對芸娘說,不能對杭氏說,不能對任何人說,甚至……也不能對娘說。」
「這不是一條快意的路,但是,這是你註定要走這條路。」
「所以,答應娘,不要自苦,好嗎?」
窗外,白雪未消。
月光銀亮如水,照見宮城紅牆外……
萬家燈火,團圓喜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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