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的人類仆從好像是在怕我。”】
八月十五,月圓,是大閔王朝的中秋佳節。
錦縣所屬的這一片西南地區本是百年前才歸入大閔王朝,節慶文化並不十分相似,又因為偏遠閉塞,許多風俗習慣尚未完全被同化,所以中秋節在這兒並不是個什麽重大日子,人們隻當做小小的節慶。尤其像宴江這般沒有當家操持、沒有親人團聚的人來說,更是可有可無。
今日他同往常一樣出了攤,也就隔壁攤位賣餡餅的林小哥兒送過來了一個素餅,就當是過節了。餅子裏頭包的是紅豆沙,宴江咬了一口,香甜軟糯的味道在嘴中彌漫開來,也許是人們常說的家的味道,但他已經許久沒有嚐過,早就沒什麽感覺了。
到了傍晚,仍是披著火紅夕陽回到草屋,鬼王卻竟不像往日一般悶在臥房中,而是出現在廳中。
時崤懶懶地坐在桌邊,執著不知從何而來的白玉壺盞獨自小酌,狹窄的廳中浸滿了酒香。見書生進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麽,突然坐直了上身,放下玉壺將人喚到跟前來。
宴江不敢違抗,將書簍卸在牆角,依言上前去:“大人有何吩咐?”
時崤身形極為高大,此時又坐在高腳的紫木椅上,架子端的是十足十,即使宴江站立著,也沒有高出他多少,反而被對方強大的氣場壓得死死的。
他不敢與時崤對視,隻能垂下眼瞼,盯著自己的腳尖。
過了好一會,視野中才出現一抹黑底金邊的色彩,是鬼王骨節分明的手,兩根慘白的手指捏著小小的白玉盞,穩穩地送到他麵前,其中所盛液體微微發黃,一股酒氣直撲入人的鼻腔中。
“上好的佳釀,算本座賞你的。”
宴江詫異地抬起頭。見鬼王神色不似說笑,忙連連搖頭拒絕:“我不會飲酒。”
酒是有錢人家才配享受的消遣,他長這麽大,還從未沾過一滴酒.更何況這酒是鬼王手中的,來曆不明,他哪裏敢喝?隻是時崤今日不知怎的興致格外的好,將他的拒絕聽進耳朵裏,居然也沒有惱,算準了書生不敢跑,將杯子又往前伸了些。
“這可是你們人類獻給帝王的貢品,你這輩子也就這次機會了,莫要不識好歹。”他似乎是想放緩聲音勸,可惜身份使然,說出來的話更像是命令,“不醉人的,喝吧。”
溫潤的杯壁直接抵上宴江的唇,將那片唇色沾濕,亮晶晶的。因為湊得太近,宴江已經能感受到對方手臂上散發出來的冷意,膝蓋軟了,心中一橫,乖乖就著鬼王的手喝下這半杯酒。
入口先是沁人的涼,夾雜著酒精特有的辛辣,急急吞下後,一股酒氣從喉嚨燒到腹中,才奇異般地回味出一股桃子的香甜,其實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壞。
倒是時崤見他從了,頓覺沒意思,也不再繼續為難,揮揮手放了書生自由。
今年的夏天實在是太熱了。
不像富人家中有各種各樣的貪涼方式,錦城這樣的地方,大多數百姓家中連根正經扇子都沒有,隻能硬生生扛過整個夏天。宴江不需要乾活,倒還算好的,但每日背著書簍一來一回,不免也出了些汗,見天色還亮,便打了些水,躲到後院去洗了個澡。
清涼的井水水澆過身子,帶去了一身的燥熱,唯有腹部暖暖的,宴江還不覺什麽異常。等洗過澡,又回屋收拾了一番小廳,才漸漸覺出些頭暈來,臉上熱得厲害。
他虛虛走了幾步,原是想回臥房休息,卻差點撞上站在窗邊的鬼王。視野裏天旋地轉,五感都被酒勁麻痹得混亂無比。
鬼王說了句什麽,一手將他拎到床上,他也不曉得拒絕,眼睛一閉,直接縮在涼涼的絲綢褥子中,整個人飄飄然。
難怪,自古失意人都愛酒。
迷迷糊糊中,宴江腦中各自胡亂的想法亂竄。不過今日那酒所用的杯子,似乎是鬼王喝過的……
也不知睡了多久,宴江忽然心中一緊,有兩分清醒從困意中掙脫出來,便察覺自己的頭一抽抽的鈍痛。
但身體還是重得要命,他沒有睜眼,朦朧中隻感覺四下靜悄悄的,該是還未天亮,便無意識地把頭更深地埋進被子裏,欲要重新睡過去。
毫無防備的,耳邊卻驟然炸開一聲清脆的銅鑼聲。
當——夜裏寂靜,顯得這鑼聲巨響無比,綿長的餘音在小小的空間中不斷撞牆、反彈、再撞牆,繞梁不絕。
是無比熟悉,是反複出現在噩夢中的,所有恐懼的開端。
心跳漏了好幾拍,宴江猛地睜開了雙眼,就看見五步遠之外,果真佇立著那具恐怖僵硬的無頭男屍,持著鑼,身體正正麵對床的方向。
頓了好幾個呼吸的時間,恐懼才傳遞到四肢去,他發出一聲淒厲的尖叫,卷著被子往反方向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