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小何輕輕
與何遠洲是從什麽時候熟識的, 鄭輕輕不能很準確地回答這個問題。
談不上從出生便相識,但兩人也是切切實實的小學、初中、高中甚至大學同學。
因為兩人來自很偏遠的鄉鎮,鄉鎮方圓幾十裏, 隻有一所小學、初中。
……
裏南鎮是南方一個偏僻的鄉村,容納著三百多戶人家, 何遠洲與鄭輕輕家屬於這三百分之二。
兩人家裏一南一北, 幾乎橫跨整個鄉鎮, 交通不便, 泥土路坑窪潮濕,按理來說,南邊北邊的人家不會頻繁來往。
兩家關係之所以密切, 是因為鄭媽媽與何媽媽同樣愛好打麻將,是鎮子上關係最鐵的牌友。
於是在鄭輕輕剛有印象時, 何遠洲便是她的玩伴。
兩人同歲, 但何遠洲身高遠高於她,每當媽媽們打麻將時, 便讓孩子們自己玩耍,何遠洲因著在同齡人中優越的身高,承擔了更多照顧“妹妹”的角色。
直到上小學,所有同齡人在一個班級。鄭輕輕養成了大大咧咧的性格, 倒是何遠洲開始變得沉默寡言,何媽媽會開玩笑:“輕輕現在看起來更像是姐姐呢。”
誰要當他姐姐啊, 彼時鄭輕輕想。
小學時候的記憶實在太為稀疏,她已經記不清發生過什麽有趣的事情,隻知道何遠洲拿到小紅花的數量總是比她多;三年級時, 她去吃了何遠洲妹妹的滿月酒。
有了妹妹後, 何遠洲便很少夜裏出來跟著孩子們玩耍, 鄭輕輕有時會感到寂寞,最要好、聽話的玩伴突然抽離,難免會感到悲傷。
她想,如果何遠洲親妹妹是自己就好了。
這種情況持續到初中。
初中要去鄰鎮的中學,有一條長長的、道路兩邊都是土墳的路要走,她是斷不敢一個人在天不亮勇敢行走在這條不見人影隨時可能見鬼影的路上的。
這條枯燥、無聊且乏味的路,正如折磨人、沒什麽值得留戀的光陰般,構成了初中單調的底色。
幸好有何遠洲在,能讓淩晨五點半空曠的街道不那麽嚇人。
後來,何媽媽心疼他每天起早貪黑,路途勞累,給他買了輛電車。
他理所應當地邀請鄭輕輕坐在後麵。
青春期的人,心思最為細膩敏感,鄭輕輕想起來家裏唯一一輛車鏈生鏽的自行車,望著何遠洲挺直的後背,沉默著搖了搖頭。
何遠洲扭頭,盯了她兩秒,沒來得及說什麽。
鄭媽媽正好出來倒垃圾,見兩個人在路口一言不發,走近了瞧。
“喲,遠洲家給買電動車啦?”她上前拍了拍後座,不由分地拉著女二兒的手,斂笑交代著:“你倆一直一塊走,可不能因為有了電車嫌棄輕輕,得載著她走。”
“媽!”鄭輕輕嚐試著起身,硬是沒有媽媽力氣大,又被按下去。
何遠洲忽然笑了,鄭輕輕不可思議地剜他一眼。
“鄭姨放心。”
媽媽心滿意足地離開,鄭輕輕坐在後座抱著書包,他急刹車時,她控製不住側著身朝他倒,這才騰出一隻手抓上橫杆,穩住重心。
一路無言。
天蒙蒙黑時路邊昏暗搖晃的燈,晚上日落後夜幕裏不言不語的星,下雨時在電動車後排努力撐起的傘,鵝毛大雪後兩排緊緊相鄰一大一小的腳印。
如果不是初二發生的一件事,在她生命裏留下不可磨滅的一筆,她的初中生活或許隻有何遠洲的影子。
是初二下學期開學前,鄭輕輕在主屋裏趕寒假作業,瞅著媽媽躺在床上,不太對勁的姿勢。
“媽,你是害怕壓到肚子嗎,怎麽像懷孕一樣?”她隻是隨口一問,沒有等待回答,翻到寒假作業最後一頁看答案:“bcaac……”
“對啊。”鄭媽媽聲音聽起來像是有點心累。
黑色中性筆在紙上劃了長長一道,脆薄的紙張一分為二,她抬起頭,呆呆地重複了遍:“你懷孕了?”
鄭媽媽不耐煩地發出聲音,明顯不想再同她白費口舌。
說不出來為什麽,鄭輕輕頃刻間萬分委屈,淚珠將紙上尚未乾涸的字大片暈染,滲透幾頁。
仔細想來,這個暑假,媽媽不像之前一樣打牌晚歸,爸爸難得不再同她爭吵,兩人有時出門一天,傍晚才會回來,然後家裏會多出幾個藥盒。
她突然想到,一個月前某晚,爸媽房間裏傳來的笑聲。
“那……是男孩女孩?”她輕聲問。
提起這個,媽媽臉上便露出笑,輕輕撫著肚子:“當然是寶貝兒子咯……是不是呀,兒子。”
“多長時間了?”她問。
媽媽察覺出她語氣古怪,望了眼,說:“五個月。”
居然已經有五個月了。
“為什麽不告訴我?”
媽媽皺眉:“小孩子家家的,操什麽心!這是你該關心的事情嗎,有這個閒工夫不如早點寫完作業去把飯做了!”
她沉默著,收拾了課本回到房間,媽媽在身後罵了兩句。
也是從這個時候,鄭輕輕從潛意識裏,便意識到自己未來的處境,隻會是更差。
鄭媽媽預產期本來是過完年,由於身體原因,早產三周,本身就是高齡產婦,像是在鬼門圈停了停,好歹最後母子平安。
生產完後,在醫院隻住上一周,便承擔不了高額費用,回到家裏。
鄭輕輕正處於寒假期間。
鄭父忙著打零工,掙奶粉錢,逢人便會炫耀:“老鄭家有後了!”
胡同裏一個個表麵上恭喜,背地裏還是會嘲諷:“連喜酒都辦不起,誰投胎到他家裏,到八輩子黴。”
“別說了,輕輕過來了。”
“讓她聽見怎麽樣,唉女娃更可憐哇,你看她身上的衣服,還是前年我嬸子家女兒嫌破舊不穿了給她的。”
鄭輕輕藏在寬大袖子下的手握成拳,頭也不抬地回家,腳下速度不敢慢分毫。
鄭媽媽最近心情不好,她必須做到有求必應,不然便會被當作出氣筒罵。
整個過年都是在小孩的哭鬨聲度過的。
她今年甚至被剝奪了拜年的權利,被留在家裏,照看弟弟。
弟弟取名字時,爸媽讓她出主意,說好歹是念過書的。
她羅列出一大堆非常土且寓意不好的名字,又被教訓了頓。
初三晚,她在房間裏看一本課外書,鄭媽媽扯著嗓子在主屋喊她,她看得太入迷,沒有聽到。
門幾乎是被踹開的。
“你這王八丫頭,我喊你你沒聽到是不是?!”她衝上來啪啪兩掌,鄭輕輕委屈地不行:“我在看書。”
“看看看!我讓你看!”
鄭輕輕還沒回過神,手裏的書被一把搶走,媽媽轉身便離開,她追了出去。
“別!”
還是晚了一步。
書被扔進柴火堆,火勢頃刻間增大,瞬間隻剩下灰燼。
她委屈地一直哭,鄭媽媽本就心煩,朝她吼:“要哭別在家裏哭!哭喪一樣!”
鄭輕輕索性轉身離家,狠狠關上大門。
到了街上,卻又漫無目的地走著。鎮子上有人要蓋新房,預製板堆在一邊,很適合坐下休息。
她坐在高高的預製板上,又開始流眼淚。
何暢剛好路過,手裏拿著一張兩元紙幣,懷中抱著瓶醬油,問她:“輕輕姐,你坐在這裏乾嘛呢?”
聞聲,她別過眼,假裝是飛蟲迷住了眼,一直揉:“暢暢……你買醬油嗎?”
何暢點點頭,忽然湊近,借著月色打量:“輕輕姐是在哭嗎?”
“沒……飛蟲眯眼了。”鄭輕輕尷尬地回,揉了揉眼,“天黑了,暢暢快回去吧。”
又待五分鍾。
鄭輕輕眼圈被風吹得發乾,出來這麽久,也沒人來尋她。
家家戶戶都不願出門,街上空無一人,鄭輕輕指尖逐漸變得冰涼。
徐徐入耳的腳步聲。
慌忙去探口袋,幸虧還有幾張紙巾,抓著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若無其事地晃著腳尖。
才假裝發覺何遠洲的存在。
“你怎麽出來了。”她若無其事道。
何遠洲遞給她兩張乾淨的紙巾,問:“聽暢暢說你被飛蟲眯眼,過來看看。”
她突然沉默了,平日裏總是充滿笑意的雙眼,呆呆地望著地麵,又開始抽噎。
“鄭姨吵你了?”他問。
委屈時候最受不得別人的關心,隻會讓眼淚流得更暢快,她腦中緊繃的弦鬆開,哇哇大哭,將事情敘述一遍。
何遠洲在一旁拍著她後背,默默安慰。
哭到最後,她說:“何遠洲,我長大之後,一定、一定要離開這個家,離開鎮子。”
“好。”
等她止住眼淚,引開話題:“那從明天開始,跟我補習,先考上最好的高中,再離開這裏。”
鄭輕輕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其實她的成績並不差,隻是有點偏科,外語不好。剩下的假期,她跟著何遠洲學習,效果還算不錯。
中考很快到來。
何遠洲是全市中考第二名。
鄭輕輕雖然成績沒他那麽突出,但還是如願以償進入本市師資力量最強學習氛圍最為濃厚的高中。
雙方父母因此十分揚眉吐氣,幾乎是每天傍晚,鄭媽媽與何媽媽都要手挽著手到處溜達,無畏蚊蟲叮咬、熱氣騰騰,搖著一把蒲扇,微仰著頭聽人羨慕。
“你們倆的命可真好,到時候遠洲和輕輕肯定是村子裏第一批大學生嘞。”
兩人很快便收到了軍訓通知,在家裏收拾行李,媽媽難得在送她離開家門時塞給她兩個雞蛋,“到了學校好好學習,別給老媽丟臉知道不?”
她應下,想讓媽媽送她到路口,家裏又響起男嬰響亮的哭聲。
按照約定,她拉著行李到了村口,何遠洲已經到了,還有何姨跟何暢。
何暢很舍不得兩人,淚眼婆娑地站在原地。
鄭輕輕眼淚也不自覺地流下,畢竟是第一次離家這麽遠,她也希望有人來送送她。
“別哭了輕姐姐。”何暢吸著鼻子給她擦眼淚。
她破涕為笑,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柔聲交代:“暢暢,在家裏要乖乖聽話,好好學習知道嗎?”
“嗯!”何暢用力點頭,摟著她的腰,身高隻能到鄭輕輕腰部,交代著:“哥哥,沒有暢暢在,你們可別吵架了哦。”
鄭輕輕紅著臉,何遠洲隻是笑,又抱了抱她,說:“再見暢暢。”
高一,鄭輕輕跟何遠洲很幸運地在同班,並且是前後桌的關係。
市裏高中尖子生更多,何遠洲每次考試還是年紀前幾名,而鄭輕輕仿佛打通經脈,在多次測驗中取得較為優異的成績。
高二開學,突然舉辦了一場測試,沒有任何通知。
鄭輕輕假期沒有任何預習,甚至連寒假作業是開學前兩晚,美名其日去找何遠洲複習功課,實則將寒假作業抄了個邊。
考試理所當然地沒有取得好成績。
她開始擔心,班主任老張會以考試成績來劃分座位表。
不怕坐在後排位置,隻是擔心會離何遠洲很遠。
出成績的當日,老張在當晚班會宣布,學校為了進一步提高高考本科率,決定從本年起提前文理科分班的時間,統一挪至高二上學期開學初。
本次開學測驗便是為了給同學們一個參考。
下課時間,班級沸騰。
鄭輕輕望著成績單,欲哭無淚,套拉著腦袋,往後靠了靠,頭也不回地問:“你考得怎麽樣?”
何遠洲同桌替他回答:“洲哥肯定是第一啊。”
她默默地歎口氣。
很快,文理分科誌願表發下來。
小部分人從入學起便有文理重心方向,大部分人在糾結中。
鄭輕輕是大部分人中極其糾結的那種。
課間,到處有人在給家長打中話,征求意見,老張辦公室裏也擠滿了人。
鄭輕輕是其中一員。
輪到她的時候,老張抬頭,不等她開口,便替她指明方向:“你選文。”緊接著便解釋了原因:“小女孩,學理腦子跟不上,你來學文,絕對能上985,以後當個老師,安安穩穩多好。”
鄭輕輕當場翻了白眼,選理科的心思從未如此堅定。
隨著怒氣的消散,又開始搖擺不定。
當晚,晚自習下課早,離寢室熄燈還有一個半小時。
昏暗路燈下,她漫無目的地走,何遠洲跟了上來。
鄭輕輕歎了口氣。
他挑挑眉,沒有開口。
她又歎口氣。
他依舊保持沉默。
鄭輕輕斜了他一眼,口吻很是不滿:“你怎麽不問我為什麽要歎氣?”
“為什麽?”
她很冷地哼了聲,不願再開口,雙手插進口袋裏,快步與他拉開距離:“憑什麽跟你說。”
何遠洲比她身高高接近二十公分,想要追上她輕而易舉。
他話裏帶笑:“因為分科?”
鄭輕輕幾不可聞地嗯了聲。
月色傾斜,照著何遠洲半邊側臉,他永遠目視前方,眼光中總是堅定。鄭輕輕口吻略微不自然,乾巴巴地問:“你選什麽?”
“理科。”
預料之中、理所應當的答紊。
她抿唇,駐足,踢走一顆小石子。聲音悶悶的:“不然我也選理科吧。”
“可以,決定權在你自己手裏。”何遠洲停了停,“我建議你選文科。”
她叉腰,擰著眉,“何遠洲別告訴我連你也有女生就是學不好理科的刻板偏見!”
何遠洲啞然失笑:“怎麽會?我是根據你自身情況出發。六門副科裏,你的曆史與地理很優秀不是嗎?曆史老師多次誇你,總是能做出來最變態的選擇題。”
這些話很受用。
她鬆開眉頭,抬手蹭了蹭鼻尖,語調微揚:“是嗎?”
其實單論成績,她知道自己在文科方麵更為出眾,隻是考慮到何遠洲會選擇理科.忽然有幾分動搖。
分班以後,兩個人見麵機會應該會少很多吧。
不僅僅是前後桌的距離,班級樓層之間都不會一樣了。
最後,兩人在離宿舍還有段距離的路口分開,風有點大,鄭輕輕縮著脖子,她其實內心已經有了判斷。
已經走出去兩步,何遠洲從身後叫住她。
“輕輕。”
鄭輕輕的名字有股魔力,她有時會思考,這是不是ABB疊詞名字的魅力,總是會讓人摘掉姓氏,隻叫後麵兩個字,既親昵又順口。
“啊?”她回頭。
“北城大學,你知道嗎?”
鄭輕輕點頭,從小時候便被老師們稱為第一學府的高校,曾經她不知天高地厚,暢想著被北城大學與華城大學搶著招生。
何遠洲目光很堅定。
她從堅定的目光中,讀懂了他想要說的話。
“何遠洲,希望我們大學,還能夠當同學!”她笑著說。
“一言為定。”
最後她交上去文理科分班表,選擇文科,還是待在班主任老張手下,老張雖然對文理科分班上存有偏見,對於教學一點兒也不含糊。多次給學生開小灶,自習課永遠留到最後一秒,為學生做答疑。
他尤其看重鄭輕輕,平常有事沒事就檢查她的作業、背誦情況,還會特別關注試卷上的錯題。
鄭輕輕也很爭氣,連續幾次考試,都是文科第一。
高二最後一堂課上完,校門口到處是接學生的家長。鄭輕輕與何遠洲在校門口碰麵,兩人坐上那輛熟悉的大巴車。
大巴車上的空調很舒適。
比家裏溫度低得多。
有時她會想,放假回家能在大巴車上度過就好了,寧願在座椅上休息二十天,也不願意回到家裏那間烈日直射的房間。
鄭輕輕的房間在西邊,冬寒夏熱,將太陽一天的熱量全部吸走,晚上悄悄散發,滲透進她每寸皮膚,催生無數汗珠。
她隻有一台破舊的風扇,還被叮囑晚上睡覺前記得關掉。
不過好在她上了高中,鄭輕輕叛逆期逐漸到來,更懂得在保護自己的情況下反抗。
即便鄭媽媽每天提醒她不要忘了睡前斷電,她還是會在主屋的燈亮了後,立刻將風扇調至最大檔。
大巴車上,她開心地跟何遠洲提起此事。
何遠洲沉默片刻,沒說什麽。
鄭輕輕本來也不是要聽他發表什麽言論,隻和往常一樣,上車時候挑了靠窗的位置,行李自然而然地交給何遠洲,等他放置完畢,鄭輕輕已經在闔眼休息。
司機打開小電視,聲音出來那一刻,她睜開眼。
說不上是睡覺被人吵醒的不悅,更多的是尷尬。
對,尷尬。
有過相關經驗,何遠洲從口袋裏掏出;耳機和mp3給她,“要不要聽?”
“你呢?”鄭輕輕問。
這是何遠洲爸媽買給他用來聽英語單詞的。
“我不聽。”他神色淡然。
鄭輕輕接過,飛速瞟了一眼小電視字幕。
腦海裏不禁浮現上個月坐大巴車的情景。
這趟大巴車有固定的行程,要去裏南鎮的人並不多,通常還要繞去醫院與商場那邊,車上乘客大部分是中年人,外出打工的夫妻。鄭輕輕與何遠洲是為數不多的學生。
從上個月開始,換了位司機,小電視的內容開始變得很…?不可描述。
畫麵是正常的,隻是一群人在廣場上扭秧歌,有男有女,隻是配樂歌詞不堪入耳。
比鄭輕輕讀過的所有言情小說都要粗搭下流。
她接過,毫不猶豫地戴上,本來已經閉眼,叉不忘叮囑何遠洲:“你可別學壞。”
何遠洲沒有接話。
等車上人坐滿後,開始長達三個小時的車程。
駛離市中心時,馬上逐漸變得坑坑注窪,大巴車開始左右搖晃,不斷顛簸,司機嘴角叼著煙,罵罵咧咧地穩住方向盤。原本已經熟睡的乘客,猛地朝邊上一倒,醒了,眼神裏滿是不悅。
何遠洲從始至終沒有睡,而鄭輕輕從頭到尾沒有醒,眼見著她要倒,他伸手扶一把。
不偏不倚地,女孩腦裝正好落在他懷裏。
她的頭發發質偏軟,透過薄薄的T恤,撓著腹部的肉,略微發癢。
何遠洲試圖捧起她的腦袋,讓她重新靠著窗,不出半分鍾,她又靠過來。
他吸口氣,稍往前坐,讓她把頭能夠順利地靠在肩膀上。
睡夢中的關經輕無意識地蹭了兩下。
而後又重新拿起放在椅子扶手上的英語書。
到達裏南鎮時,天色己經全黑。
何遠洲看了眼時間,叫醒她:“輕輕,到家了。”
鄭輕輕悠悠轉醒,毫無察覺剛剛枕著的是何遠洲肩膀,慢慢坐直,伸了個懶腰。
車上沒什麽人了。
何遠洲跟肴乘務員去後備箱拿行李,鄭輕輕輕摘掉耳機,收好mp3,下車。
兩人應該在鎮子上的橋頭分開,一個朝南一個朝北,皆是最短距離。
但每次,何遠洲都會先把她送回家,再原路返回,距離是直接回家的三倍。
今天路上堵了會兒車,時間較晚,鄭輕輕接過行李,“今天不用送我了,快回家吧。”
何遠洲堅持要送:“我媽今天不在家,想去你家蹭口飯來著。”
鄭輕輕欣然應允。
鄭媽媽也很歡迎何遠洲來做客,弟弟通常圍著何遠洲哥哥長哥哥短。
她經常會產生一種錯覺,仿佛何遠洲才是這個家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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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從何時開始,寒暑假的長短好像成為了判斷學校好壞的標準之一,家長們每每提起“我們家娃念書的學校暑假隻有二十多天”,口吻雖碗惜,麵上卻洋洋得意。
好像暑假越短,就越能保證學生會在高考中取得理想成績。
鄭輕輕特別特別討厭,並且懷念初中時長達兩個半月的暑假。
不過換個角度思考,夏日最炎熱的時候,隻用在家裏睡二十天,也是件值得開心的事情。
鄭媽媽卻對這僅有二十天的暑假打起了算盤。
她派人打聽周圍各個工廠,哪裏招聘暑假工,並且將這件事在何遠洲媽媽來做客的時候講出來。
彼時鄭輕輕正坐在沙發上看某部熱播劇的重放,聽見後幾乎要跳起來,揚聲喊:“我不去!”
“你以為媽是為了讓你去賺錢?要不是為了好好鍛煉你,我才不會低聲下氣去找你張嬸求這個機會呢,人家廠裏可難進了。”
鄭輕輕打斷她:“我不去,你愛去你去。
“你這不懂事的!”鄭媽媽脾氣上來,“你暑假想乾啥?天天在家裏白吃白喝看電視?你看看你張嬸家女兒比你大兩歲,都結婚往家拿彩禮了,你倒好不往家裏拿一分!”
又是那些翻來覆去的話,鄭輕輕已經倒背如流。起初,聽見這些話,她內心還會產生波動,躲在被子裏哭上氣不接下氣哭幾個小時。聽得耳朵要磨繭了,她再無半分波瀾。
如今當時何媽媽的麵,她麵上又火辣辣的。
放假前她還跟何遠洲說這個假期一定要好好休息,爭取做一個廢物。如今就要被逼迫著打工。
中考完暑假時間悠長,打工掙學費她認了,可現在隻有二十天。
越想越覺得委屈、無奈,還擔心何媽媽回家會開玩笑似地將這件事說給何遠洲聽,更加難過了。
這種時候,她嫌丟人,想讓媽媽快點閉上嘴巴,可大人的想法與她恰恰相反。
在外人麵前數落自己孩子,更能顯得孩子有多不懂事、自己這個家長當的有多心累、多不容易。
何媽媽也隻得安慰她,對方是越說越起勁,甚至還要掉下兩滴淚。
“夠了媽!”鄭輕輕幾乎是吼出來,兩個婦人嚇了一跳。
她從沙發上站起身,關掉電視,遙控器丟在老舊的木桌,踩著拖鞋頭也不回地離開客廳。
“你瞧瞧。何姐,她如果有你家暢暢一半聽話,我得省多少心啊!”
回到房間,火爐一般,她知道那個廠,早七晚入,大夏天要在大棚裏工作,連個風扇都沒有,除了上年紀實在掙不到錢的老婦,幾乎沒有人可以撐得過一個月。
因此才招手暑假工。
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她吹著風扇,越想越委屈,眼淚像自來水一般,嘩啦啦地流。
在學校每天熬夜讀書已經很辛苦了,為什麽假期不能讓她好好放鬆,為高三一年養精蓄銳保存精力,而是要為家裏生計發愁,比起弟弟,她花錢實在是少之又少。
哭著哭著累了,鄭輕輕便睡了過去,直到媽媽推門而入。
先是利索地給她關掉電視,語氣忽然變得溫柔:“剛怎麽不跟媽說呢?你這次模擬考試考了全市第一?聽遠洲說保持現在的成績能上北城大學?好女兒,暑假你還是按照原計劃跟遠洲一起複習吧,你真是老鄭家的驕傲!”
說完還捧著她的臉,用力在額頭親了下。
鄭輕輕鬆一口氣的同時,又覺得難為情。
何姨回家肯定是先告訴何遠洲,何遠洲又打電話過來的吧。
講不清為什麽,她漸漸變得不願意將家裏難堪的一麵展現在他麵前,不願意讓他窺見自己脆弱的那一麵。
高三一年過得飛快,學校從一個月回家一次,變成了兩個月一次,過年也隻能在家裏待上三天。
在連吃飯走路都要用跑著的高三,兩人很長時間沒有見麵,即便偶遇,也隻是倉促地寒暄一聲。
但每次公布成績時,她總要看一眼理科成績表,他也要看一眼文科成績表。
高考前一個星期,被擰了發條的節奏漸漸慢下,老師呼籲著最後一周要從輕出發,摒棄所有壓力,隻當這是人生中無關痛癢的一站。
但鄭輕輕知道,對於她跟何遠洲,隻能成功,不能失敗。
等待成績的二十天裏,是最緊張的一段假期。
她的成績是何遠洲幫忙查的。
在何遠洲家裏新買的電腦上,他笑了笑,轉頭對上期待的目光,“輕輕,你做到了。”
隻記得兩人激動地擁抱,直到何姨走進來時,才分開。
如願去了北城大學。
假期裏,鄭媽媽對女兒的疼愛第一次超過學前班總是乾什麽都倒數的兒子,爸爸頂著大太陽加班加點的乾活,讓她不必為學費擔憂。
這是人生中最悠閒快樂的一個假期。
臨開學前,兩家家長將他們送到火車站門口,依依不舍。
初中時,他們出行的交通工具是何遠洲那輛黑色電動車。
高中時,便是每天兩趟的城鎮往返列車。
大學時,兩人要坐長達十個小時的火車。
北城大學人才薈萃,大城市培養出來的學生,不僅僅成績優異,幾乎每個人都會那麽幾樣樂器,有過出國經曆,甚至會有人直接上來討論:你們家裏有幾套房、幾輛車,房價是多少,車是什麽牌子。
鄭輕輕明白,是小鎮驕傲的他們,在這隻是普通人。
她作為旁觀者,見證著何遠洲不再有著高中年級第一的光環、不再是老師眼中充滿勵誌性的天之驕子。
但他卻能坦然接受這種落差,每天上課認真做筆記,下課自學編程,偶爾會陪著鄭輕輕去探店。在她發燒時還會送藥過來,帶她去看校醫。
好似一切都沒有發生改變。
大一期中考試完不久,鄭輕輕與大四一個學姐舒熟識,名字叫向歌。
兩人在操場約著跑步。
向歌問她:“怎麽最近愁眉苦臉的?”
“我最近是喜形於色好吧,眉毛開心得要飛到天上去,你哪隻眼睛看到我苦著臉了?”
向歌打趣:“眉毛飛到天上?我看是飛到遠洲身上了吧。”
她冷笑兩聲:“遠洲?是誰,樓下新來的流浪狗嗎,還是教學樓前那隻橘色的流浪貓。”
向歌笑而不語。
回到寢室,鄭輕輕又在日曆上圈了圈,她已經接近一周沒見過何遠洲,而離她的生日也隻剩兩天。